章明将弓掂了掂,双目一凛,虎口掐住暖木,从身后的太监怀中抽出一羽箭,瞄准十米外的桃花花苞。
银箭如流星,将花苞打落。箭头没入漆黑的桃树皮中,白色的箭羽震颤,像在枝上又开了一朵梨花。章明侧身把弓扔给何润,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渠良,你试试?”
何润接弓搭箭,偏着身子眯起左眼,弓弦簌地一响,箭似银蛇,将章明的箭支从中破成两半掉在地上。
“好…好箭法。”章怀宁看愣了神,一时间竟然忘了天家威严,鼓起掌来。“禹有骑射者如何卿,何愁楼兰不破,边境难安!”
何润拱手将弓送还给章明,章明却把弓塞回章怀宁的手心。“久不见阿宁射箭了,上一次还是吾未建府时,既然今日有雅兴,不如阿宁也解解手瘾。”
章怀宁犹豫地举起弓。他登基以后整日被李中道堵在御书房,无数公文雪片般飞上他的桌台,像一座山,一座五指山。将他这只初生的小猴压住,连同窗外的鸟、花园的蜂蝶那般翩然也不能。除了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每日的例行汇报,还要时时应付钦天监和言官,人人都要当诤臣,人人都要当好官。
他的腰腹、屁股长了根、发了芽要种在那个皇位上,耳朵被诤言塞满,他的朝堂上有千百个魏征,可他不是李世民,他是那只被捂死的鸟。
除去那些嚼嘴皮的言官,还有十七个巡抚、三十六部官员、二十九个将军,人人有冤屈,事事要圣裁。李中道不再是那个挡在他身前为他分忧解惑的帝师,而是冷眼看他陷入两难的李阁老。一百多份朱批改完,章怀宁推开窗遥望永华殿的金凤鸟,才知徐蓉口中九省二十三洲的担子到底有多沉。
章怀宁捏箭的手有些不稳,弓的磅数过大他拉起来有些吃力。章明左手扶稳弓身,右手覆在章怀宁的右手上,侧站在他身边,头搁在章怀宁的肩膀上。“集中注意,三点一线。”章明的声音清冷,从章怀宁的耳边擦过。
章怀宁眯起左眼,瞳孔死咬住十米外的一棵桃树最顶端的花苞,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等一下!”
岑俞突然扑过来手掌拍歪了木弓,那棵被瞄准的桃树下赫然爬出一个满身是草,穿着白色雪纺连衣裙的女生,那支箭就插在她双手前十厘米的地方。
程鹿对这场戏十分看重,特意为主演们请了弓箭老师来剧组系统的学习过,季凛手里的箭虽没有磨箭头,但如果射到人身上穿进肉里都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是岑俞扑过来拍开弓的那一下,那个桃树下的女孩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季凛和林姿惊魂未定地坐在水榭的围栏上,助理们一拥而上拿来手持风扇和水。岑俞低头看了一眼还在不断颤动的右手,虎口处被刮伤,一条血线从尾指的第二个指节划开,划过岑俞的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血淋淋地蜿蜒到大拇指的下方。岑俞痛得嘶了一声,默默把手背到了身后。
程鹿怒气冲冲把对讲机摔到监视器前的桌子上,显示屏被摔碎,一条裂痕把时间显示分成了两截,一截是四,一截是四十四。从遮阳伞下大步流星地走进拍摄场区,张芜手忙脚乱地从兜里翻出纸巾给自己擦汗,紧张地咽了两口唾沫,捏着对讲机努力镇静地通知“让道具、场务和后勤都过来。”
程鹿快步走到白裙女生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并没有看到出血和明显的创面。悬着的心稍稍松了口气,闭眼两三秒平复脑袋上跳动的神经。睁眼后仍眉头紧皱,眼睛不悦地和女生对视。女生留披肩发,中分的刘海下是两条波折的眉毛和一双窄眼,五官中鼻子最大,嘴巴次之,分散而均匀地布在一张鹅蛋脸上,像是每一官都有自己的领土,不容侵犯。她身上的学生气太重,程鹿心里预估这个女孩约莫是在念高中,不然就是刚进大学的新生。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程鹿把女生扶起来,捏着手看了一圈,仍不放心。
“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女生冷不丁身体抖了一下,回忆起刚才一杆箭直直插进自己面前的场景,不自觉手脚冰凉,一直无法回暖。
“你从哪里进来的,外面不是拉过封锁了吗!这里正在拍戏,你不知道吗?”程鹿见女生身体没有大碍,胸中那股被担忧压住的火立马窜上了喉头。
“我……我听景区的人说林姿在里面,我喜欢她六年了,就想来碰碰运气。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这个院子里面。那边那个土墙上有个狗洞,我……”
“谁要你来看我!你影响到拍摄了知道吗!”林姿横着眼,水光莹莹的杏眼里含满了愤怒。
女孩看着林姿的怒容,手足无措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眼睛快速地红了,耳朵和脖子也快速被染红了。女生的手脚仍旧冰凉,膝盖发出咔哒的声音,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在里面,又好像是死在心里。眼泪把女孩的脸分成了三份,她的人生被斩成了三截,其中的六年渐渐碎掉了。
她抬头低头的间错中,模糊地看到林姿的脸,却看不清。她不敢认,面前着这个红着脖子冲自己大吼的人,是自己满怀热忱为她一笔一笔写了五百四十二封信的林姿,是坐着二十五个小时硬座,忍受腰酸背痛也要远远看一眼的林姿,是那个在镜头里永远温柔冷静,会摇下车窗反复叮嘱粉丝要注意安全的林姿。她离那个林姿太远,又离这个林姿太近,高低落差刚好可以摔死一个她。
林姿发了一通脾气,在程鹿面前做足功夫,瞪了一眼女生,头也不回往保姆车走去。程鹿等着后勤和女生对过围场的细节,发现确实有一处狗洞,宽高刚好能通过一个瘦小的女生。
“为什么不检查!你们知道这个镜头我等了多久吗!谁能保证明天还是这种天气这种光!时间不等人啊各位大哥大姐!南方本来阴雨天就多,我等了两个周才有这么一个好天气,好光!再下几场雨,景区的桃花就秃了,这组镜头怎么办!我他妈等明年再来拍吗!场地费、工时费谁来承担!是你?还是你?”
程鹿把肺里所有的委屈都吼了出去,把箭杆从土里抽出来,摔在地上。她转过身,背仍旧剧烈地起伏着。她如同一座沉默的山,载着满山枯萎的树,一齐消沉地走进房车里。
女生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剧组里的人都不待见她。她询问的眼睛在幻视一圈后变成了禁闭的嘴巴,岑俞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进来找东西的吗?”
女孩的眼中瞬时蓄满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