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没再深思,这次春蒐,想见的人都见到了,也算不虚此行。
虽极快封锁了消息,可当时亲眼所见之人不少,季大公子的死很快传开。
接下来的两日,于归至少听了不下五个版本。
但都与真相相去甚远。
皇上震怒,下旨令盛平王彻查此事。
只是对季大公子下手的人就像那个劫持于归的黑衣人一样,没留下半点线索。
听闻季夫人见了儿子的尸体当场哭晕过去,被提前送回了洛阳,连季大人都险些撑不住,最后站出来处理后续事宜的,竟然是季书涯。
围场出了事,众人都再无狩猎的心思。
原本浩浩荡荡的春蒐,也不免染上了几分沉重,提前启程回京。
——
王府中有一座书楼,其中藏着不少外面寻不到的孤本。
于归不出门时,极喜欢在此处消磨时间。
二楼的廊下设了桌椅可供歇息,几只麻雀飞来,偷啄着桌上的点心。
待楼内脚步声响起时,便立刻扑腾着飞走。
于归走到廊前,也不去管桌上被啄得散了满桌的点心,走到栏杆旁眺望片刻。
反正左右无人,她干脆爬上了栏杆,一掌宽的栏杆足够她坐得稳稳当当。
在高处果然看得更远。
重重朱楼连绵而去,在天际一片深浅交叠的橘色映照下,更显得巍峨堂皇。
她托着腮,双腿悬空在栏杆外晃晃悠悠。
片刻后,于归将手腕举到眼前,盯着那只玉镯翻来覆去打量许久,也没想通姜止月那日颇显古怪的举动。
要说怀疑,看她当日反应又不太像。
一见如故?
不不不,这也不符合她的性子。
半晌没琢磨出答案,于归有些泄气地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踢着。
晏秋池上楼时,刚好见她半边身子悬在楼外,不住地往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楼上摔下去,而在她前方,天边残阳如血,如同要将这半边天幕连同她一起吞噬。
他目眦欲裂,等不及余下几步楼梯,手一撑栏杆便翻身而上,眨眼间就出现在于归身后,一手挡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拎着人的衣领往后挪。
于归虽身形削瘦,但也并不算轻,竟当真被他一只手就给强行拎着越过栏杆,踩上了回廊的木板。
他半晌没再动作,只是将人紧紧圈进怀中,脸上紧绷的神情和手背上鼓起的青筋无一不说明他方才心中的恐慌。
于归脚下意识一软,猝不及防转头,正好撞上他的胸膛。
好硬!她的头!
这一下撞得不轻,于归捂着头,顿时忘了二人此刻的姿势,眼泪汪汪地仰头问:“怎、怎么了?”
晏秋池紧紧盯着近在迟尺的那张脸,心神翻涌,紧咬着牙。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片刻,强行迫使自己放开怀中人,往后退了一步,半晌后才道:“你在干什么?”
“在想姜贵妃的事啊。”于归满脸控诉,“结果就被你打断了。”
晏秋池抬手想替她拭去沁出的泪,触及衣袖上的金丝花纹时一顿,将宽大的外袍袖子往下扯了扯,露出里面的雪白柔软的中衣。
他仔仔细细地将她脸上的泪擦干净,又看了一眼栏杆的宽度,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
可想到方才看到的场景,他就忍不住后怕,难得沉了脸色道:“坐在那儿太危险了,万一摔下去,至少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没事,我抓得可紧了,绝对不会掉下去。”
从前在家她也没少这么干过。
但晏秋池默不作声地盯着她,于归骤然感觉到一股压力。
于是非常识时务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下次换个地方坐。”
但愿是真听进去了。
晏秋池不太乐观地想。
“你这几日不是很忙么?忙完啦?”
“厨房今日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侍女说你在藏书楼,我过来看看。”
“对耶,该吃晚饭了!”
于归这才注意到时辰,想到糖醋排骨,心已经飞向了厅堂。
但走出几步,却发现晏秋池还站在原地不动,她转头疑惑道:“不走吗?”
“你、先去罢,我只是回来取些东西,稍后还得入宫。”
这么着急?
“也不急于这一时吧,好歹先吃了饭再去。”
“不必了,皇兄还在等我,你去吃吧。”
听他这么说,于归对皇帝冷酷无情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那你别忙太晚,一定要记得吃东西。”
漫天晚霞下,她的眼睛漂亮得惊人,笑盈盈地望着他,里面是全然的亲近和关心。
晏秋池猛地转过头,避开了那灼人的目光,尽力维持着平静,从嗓间逸出一声“嗯”。
听他答应,于归欢欢喜喜地走了。
她的裙角消失在余光尽头时,他喉咙才滚动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长气,扶着一旁的栏杆独自站了许久。
子时过半,本该沉沉入睡的人忽然翻身坐起,一闭上眼,面前全是挥之不去的眉眼。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但晏秋池总觉得他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甜意,像是微微融化的果脯上的糖,散发着粘腻的甜,又像是开到极盛的桃花,被一大捧凑到他面前。
从藏书楼回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明明在同皇兄说话,却总是不自觉地走神。
要提笔写信,下笔却不知不觉写了于归二字。
拿起书想分散心思,半个时辰过去却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一页。
皇兄看出他今日的反常,索性将政务暂且放下,问他可是遇上什么棘手之事。
确实是棘手之事。
晏秋池看着兄长与自己有些相似的眉眼,心底滋味复杂难言。
要如何告诉皇兄,他如今脑海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那个原本该成为皇后的女子。
之前二人之间虽也有靠近的时刻,可那时他自认心无他念,坦坦荡荡。
于归的命运因他而改变,他为此负责理所应当。
但就在今日,就在王府的藏书楼上,好像一切都变了。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在看到于归可能有危险的那一刻,几乎要淹没他的巨大恐慌,以及于归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时的踏实与满足,都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
他对于归,已不复先前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