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无风,太阳高悬,清冽的阳光无情地蚕食着每一缕空气,世界被沉重的光压得透不过气,连时间也悬停在这挤压变形的空间里,向后不得,向前不行。
彼时的病房内,白言澄正倚靠在病床上,那双干涸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柳树,自林言澈离开病房以来,她便一直盯着那里,即使阳光狠辣刺目,她也未曾挪动分毫。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棵树,此时的树空荡荡的,先前盘旋于柳枝间的鸟皆在这变形的世界里失了踪迹。
“小澄,在看什么呢,跟妈妈说说嘛?”林钰瀚坐在阴影处,双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女儿的手上,就像她这四天一直在做的那样,红着眼眶,强颜欢笑地看她,却自始至终得不到一句回应。
但她不在意,也不气馁,依旧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小澄看窗外,她就陪她一起看,不管是从白昼看到黑夜,还是从午夜看到黎明,她都陪着她,毫无怨言。只要小澄喜欢,只要小澄开心,她做什么都无怨无悔,即使是存续自己的婚姻——
即使是存续这段早已根朽底烂,满目疮痍,令她作呕的婚姻……
林钰瀚轻轻握住小澄那只冰凉的手,她从这只手是拇指大小就开始握着了,时至今日,这只手已快和她的手掌相当了。她曾经总是自信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先是自己,而后才是一个母亲,她是理性强大,坚忍不拔,不为孩子所妥协自己的人生的——一切理应如此,一切也本该如此。
但当她看到小澄那双无比空洞绝望的眼睛,听到小澄说‘爸爸会来看我吗’的那句话时,一切理智陡然土崩瓦解,她无法放着小澄不管,无法跟她讲成年人的那些所谓的道理。
林钰瀚紧紧握着白言澄的手,一滴清泪自她脸颊滑落,她终是在心里念出了那句她曾经嗤之以鼻的话——她还是个孩子,她需要爸爸。
正此时,白言澄那颗沉重却又轻飘飘的脑袋忽然转了过来,她低下头,不动声色拭去了下颌冰冷的泪水,旋即扬起头,展露出她能做到的最和煦慈爱的笑容。
“小澄……”母亲滚动了下喉咙,竭力不发出哽咽之声,“别担心,爸爸妈妈、不会……”
她终究是哽住了喉咙,本是如羽毛般轻飘飘的‘离婚’二字,在此刻却重若万斤,压在她的喉咙久久顶不上来。她半张开口,滚烫的泪水脱力般自眼角奔涌而下,她朝日光正盛的方向偏过头,纵然知晓女儿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仍旧担心女儿瞥见自己那泪流满面的脸,从而委屈自己成全妈妈。
今日的阳光何其冰冷,落在女儿身上刺骨,落在母亲眼里钻心。
林钰瀚的手在发抖,林钰瀚的心在发颤。她最后看了眼铺满在地面上的光,恍惚间,她发现那些光颤抖了几下,随即淹没在了无边的阴影中。
她轻轻笑了下,没有自嘲,而是十分平静,她在影子下合上眼,伴随着两行眼泪滑落,压在她喉咙里的那个词也终于松动了。
“离婚……”母亲眨了眨眼,任由最后一滴泪水落下,随后在一阵风中,笑着望向了迎风的女儿,“小澄,爸爸妈妈不会……”
“妈!言澄!”
还未等林钰瀚将话脱口,伴随一声巨响,林言澈的声音急促且洪亮地撞开了这扭曲变形的世界,打碎了悬停凝滞的时间,也撕破了那沉重清冽的光。
只见林言澈涨红着脸,满头大汗,拽着身后之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朝浸在光中的白言澄大喊道:“我把、我把爸带回来了!”
闻言,白言澄微抬起头与林言澈对视,目光交汇片刻后,她轻轻眨了下眼,便再无其他反应。与之相反,林钰瀚则是骤然起身,向前迈了两步,攥着椅背,双眼死死盯向半隐在阴影中的男人。那阴影中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从林言澈手中抽出,简单理了理外衣,随后拍拍林言澈的肩膀,越过‘儿子’走向‘女儿’的床前。
‘夫妻’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妻子’忽地用手臂抵住‘丈夫’,隔着外衣攥住‘丈夫’的小臂,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小澄精神很不好,不论我们之间如何,请你起码现在拿出个做父亲的样子。”
‘丈夫’垂眸点了下头,当前进的阻力与手臂的压力消退,他松下肩膀,坐到‘妻子’方才坐着的椅子上,伸出双手包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柔笑着望向她,温声询问起来。
“对不起啊,小澄,爸爸这几天太忙了,都没来看你。你感觉怎么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儿’凝眸看向他,几日的分别并未使‘父亲’的样貌有丝毫的变化,他还是与从前一般,从未改变,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漾着笑容、映着她面容的眼睛,与过去的十三年别无二致。她望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一阵风吹散了纠缠太阳的一缕云,柳枝洒下一捧金沙,她才眨眼,轻轻摇了下头。
“没事就好,以后可不能再在半夜乱跑了,要是跑丢被坏人拐跑可怎么办啊。”
‘女儿’轻轻点了点头。
“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看你这小脸儿都饿瘦了,你还小,没到需要保持身材的年纪,多少吃一点,好吗?”
‘女儿’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小狗没有了,但小澄你也不要太难过,它去了更幸福的地方,以后也会在那个地方继续守护你,你太难过,它会伤心的。答应爸爸,别伤心坏了身体,等你出院了,爸爸再给你买一只新的小狗。”
‘女儿’凝望着‘父亲’,须臾后缓缓点了点头。
白忆深慈爱地点点头,起身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几下‘女儿’的脑袋,而后漾起最和煦地笑,柔声细语地说道:“看到小澄没事爸爸就放心了,爸爸今天还有些事,过两天再来看小澄,好吗。”
林钰瀚闻言,倏地侧过身,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忆深。此刻,愤怒与绝望撕裂着她的心脏,她的胸口喘不上气,双眼无法聚焦,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茫茫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仅凭直觉攥住了白忆深胳膊,咬紧牙关,压着声音发出一阵低吼:“你在说什么?你只陪了女儿五分钟……!”
白忆深充耳不闻,只弯着眼眸等待‘女儿’的答复。白言澄先没有应声,只平静地注视着‘父亲’,那双眼睛从未变过,正如父亲从未变过一般。林言澈罕见地冷静,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他安静地坐在妹妹病床的一角,盯着自己的被门夹伤的手发呆。
起风了,窗外柳树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妹妹偏头看向哥哥,哥哥抬头望着妹妹,目光交汇间,窗外飞来三只燕子,浴着轻盈的阳光在柳枝间嬉戏。白言澄看着林言澈,林言澈望着白言澄,两人柳枝声落时,不约而同地笑了。
白言澄垂着眸转过头,轻喘一口气后,扬起头漾起一抹笑,彼时,熠熠碎金自穹顶倾泻而下,但不论这阳光如何璀璨夺目,都远不及她笑容半分清朗澄澈。
“爸爸,”白言澄笑望着白忆深,眸光晶莹闪烁,语调却无比明快轻松,“你去忙吧,我们三个会好好的。”
正如白忆深预想的那般,‘女儿’永远都最贴心懂事,他心畅神快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在保证会给她买一只更可爱的小狗后,便如方才吹过的一阵风般,擦过林钰瀚的围追堵截,消失在了那扇轻盈的房门前。
白言澄凝望着那扇虚掩的房门,白忆深走得很急,连门都没来得及关紧,以至于让她窥见了半隐在病房外那抹熟悉的身影。
“小澄!……爸爸他只是有急事,他不是……!”林钰瀚慌张地挡在白言澄的身前,试图抹去白忆深留在女儿眼中那冷漠绝情的背影。为此,她甚至不惜编造出一个谎言,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让家庭重归正轨的虚妄荒诞的谎言。
“妈妈,”白言澄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林钰瀚的手,打断了她还未脱口的话,“离婚吧,我和言澈跟着你,我们不要爸爸了,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家。”
话音落下,纵然她双眸含泪,但那双眼里却不含一丝妥协与隐忍,满是少女的坚定与澄澈。
“对,妈!我们不需要他,没有他我们会过得更好!”林言澈站起身,抓住林钰瀚另一只手激昂地说道。他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即使其中隐着泪水,但少年话语中坚定果决的气势不弱分毫,甚至逐渐高亢起来,“妈你不用担心我们!跟他离婚!我们才不稀罕他施舍给我们的爱!”
两人的话令林钰瀚怔愣在原地,意料之外的情形令她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听,但当她理清思路,双目清明,视线重新聚拢在两个孩子身上之时,意料之内的欣慰并未涌上她的心头,反倒是酸涩满溢在她的心口。
她什么也没有说,颤抖着双手抚上两人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他们的脸还那样软,仿佛是还在咿呀学语的婴孩,用磕巴蹩脚的音节说着‘妈妈、开心’。至此,两行热泪和着酸楚骤然落下,林钰瀚抓住孩子们的肩膀,将他们紧紧抱在怀中,失声痛苦。
兄妹两人紧抱着妈妈,淌着温热的泪,用已然长大的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肩膀,就像多年前他们诞生时,她抚摸着他们一样。
须臾,屋内哭声渐息,三人在暖阳下彼此依偎。白言澄伏在母亲肩头轻轻喘息,感受着几日来久违的宁静与轻松,享受着泪水混合着日光所带来的朦胧却澄澈的世界。而就在她用朦胧的目光环顾着这崭新的世界之时,她忽然透过虚掩的病房门,窥见了门外那道狭长瑟缩的影子。
寂静的走廊上,肖容时蹲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纵然这些日子他一直宽慰南星,说即使再重来一百次,自己也仍会将真相告知林钰瀚。但当他亲眼目睹林钰瀚和言澄言澈因他所告知的事实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时,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尤其是在他看到那个曾经开朗阳光的女孩,如今却日渐消瘦,整日沉默寡言地望着窗外那棵同样死气沉沉的树时,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更是达到了顶峰。
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理想化,太自以为是,全然低估了这件事将会带给这个家庭何等毁灭性的打击。他不知道林钰瀚日后该如何消化这段婚姻所压下的痛苦,更不知道两个孩子需要多久才能走出父母婚姻是骗局的阴影,可能几年,可能一辈子。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这将是属于他们的盐沼,即使伤口抚平,内心深处也仍会有痛苦的结晶残留。
而这一切,他肖容时都脱不了关系。
他总是这样,明明不想让别人难过,明明不想看见他们痛苦,却还是在明知对方一定会痛苦的前提下,做出了自以为正确的抉择。明明只要当作看不见就好了,明明只要将谎言延续下去,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毕竟,生命本就是由谎言所拼就的,多一个少一个,其实都无伤大雅。
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悲剧已然形成,无法挽回,他也只能背负着这份痛苦继续走下去。
他想他再也无法面对钰姐了,以后她看到他就会想起今时今日的痛苦,想起这段龌龊的婚姻,想起孩子们的崩溃绝望。
要在被钰姐发现前离开,肖容时这样想。但屋内此起彼伏的哭声却犹如一条条烧红的锁链,拖拽着他的身子寸步难移。
此刻,沉重的痛苦压得他喘不上气,轰鸣的悲怆绞断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强撑数日的坚强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他真该死,该死地毁了一个家。
理智崩塌的瞬间,他甚至开始在那沉痛的哭声里听到他们指责咒骂自己的声音。
彼时,死一般的寂静和着阴霾盘旋在走廊上空,肖容时瘫坐在彻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苦涩的泪水逐渐熄灭了他眼中残存的光明,他也在渐趋扭曲的空间里湮没在茫茫黑暗中。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啊,弟弟?”
在肖容时的意识即将涣散之际,一束光突然从他身后倾洒而下,伴随一阵熟悉的女声,一道柔和的影子轻落在了他颤抖的身体上,他在这道影子里缓缓睁开眼,倒映在模糊视线里的是林钰瀚那温柔的笑靥。
“哭得这样难看,小澈小澄看见该笑话你了。”林钰瀚蹲到肖容时身前,用手轻轻抚去他脸上的泪渍,“进屋哭,地上凉。”
林钰瀚的触摸与目光令他如芒在背,他慌乱地低下头,双手拼命揉搓着发红的眼睛,试图把失控的眼泪擦干,他不想让钰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不想在这场悲剧中再添一份乱了。但事与愿违,麻烦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净,反倒愈来愈多,愈来愈烫。
他应该离开的,应该在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时赶快离开,而不是拖到现在,在林钰瀚面前失控。
“钰姐,我没事,钰姐,您不用管我,我这就走了……”他的一只胳膊使劲儿擦搓泪流不止的双眼,另一只撑在地上,试图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
但他终究是失败了,身子太过沉重,四肢瘫软不已,眩晕的双目更是令他神智溃散。他就这样狼狈溃败地瘫在地上,背对着林钰瀚捂着脸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