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一应起居皆已打点完毕,只待明日,公子小姐便能入园居住。
夜色渐深,宝钗仍在案边翻阅账本。
绣园生意兴起,独居的寡妇、贫苦人家的姑娘都愿意入园做些活计补贴家用,竟得到不少民望。
宝钗盘算着另开一连号的铺子,专司饮食方面,只是犹豫营生偏好。这等细致活,还是得让莺儿暗中留意才是。
黛玉见宝钗宵衣旰食,大有废寝忘食之意,索性披了件碧云衫,就坐在宝钗对面帮她算账。
宝钗最是紧张黛玉,既担忧她身骨差熬坏了,又忧虑自己进宫后,没人替黛玉撑腰,有意为黛玉置办些产业。
黛玉虽不意黄白俗物,可她素来机敏聪慧,旁观大局常有意外的灼见,倒是可作参详。
宝钗拿出祖父绘测的地图,顺势把黛玉面前那伤眼睛的账本移开,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心叹:若真是富贵在天,外间风雨只靠黛玉儿,恐独木难支,劳心费力更甚。
此番盘算,宝钗暂且按下不言,只与黛玉盘算在何处设下营生。
黛玉抚摸陈旧的羊皮纸,顺着蜿蜒的河道划过,依稀记得自己两次入京的情景。
荡悠悠的船只在运河上漂游,像水面上的一片落叶,渺小凄凉。
初次进京是母辞父弃,弱女孤身漂泊,二次进京是举目无亲,身侧狼伺虎踞。
手指划过淮安、宿迁、徐州、微山、滕州、济宁、聊城、临清、德州、衡水、沧州、廊坊、武清、通州等地,昔日黯淡惶惶的河面仿佛还在眼前,再忆已逾经年,身旁人是良人。
宝钗的担忧、顾虑,让人心疼也让人甜蜜,更让此刻的黛玉情深难抑,玉指纤纤,宛如相依而生的藤,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黛玉翻开京城的地图,尘封的厚重感迎面而来,依着自己入府的路途来看,万幸近年的街道并未改道。薛公留下的都城图,此刻成了两位深闺女子认知外界的重要信物。
“姐姐欲为何业,心中可有计较?”黛玉的娟帕擦过桌面另一玉手,轻轻覆上。
暖玉生香,莹润腻滑。
宝钗一颤,克制迭起的心绪,“从我与母亲代兄长打理家业后,方知世事艰辛,商户掌柜皆是外男,轻易不得见,往来账目,尽假丫鬟之手,收支变动,俱是垂帘而议,虽为主家,实则一方绸布便可蔽聪塞明。当今世,白丁亦是红口白牙便可大谈女子处世之道,夫唯不善,咽喉手脚皆为所遏,故不言不为不活,以彰其明其德其功!”
长久积攒的郁结吐出,宝钗的心绪难以平复,正欲克制情绪,避免惹得黛玉烦忧,不料佳人已扑入怀中,连带着,还有掀翻的茶杯。
黛玉早已无暇他顾,宝钗的坦言已在她心里引起狂风暴雨,她紧紧的把宝钗抱进怀里,眼圈红红。
原来自己也不是不怨的,父亲殷切托付家财,转眼便被表兄舅父借走,就连寄身于此,也得处处谨慎小心,唯恐落了话柄,即使如此,还是免不了丫鬟婆子碎嘴子,处处将她与宝钗横竖里外地挑拣。好似非得评个优劣等次,才能入了世俗的眼,嫁与那《诗经》都不能诵的好郎君!
眼泪顺着不加靥面的脸庞滑下,又隐没在宝钗的颈间,黛玉从未感觉两人的魂灵如此紧密过,连接着两颗跳动的心也融为一体。
哪怕无数次笃信,黛玉仍是在相拥中确认,此生唯有宝钗与自己心意相通,是难觅的知己,不二的良人,唯一的归处。
“宝姐姐……”激荡的心情促使黛玉急需亲密得到更深层次的满足。
宝钗眼睛也是红的,闷闷应道:“嗯。”
黛玉想要抚一抚她的面庞,那是自己珍藏在心底的景色,时间越久,越是眀妍诱人。
两人静静相拥着,直到烛影闪烁,宝钗才克制心绪,缓缓道:“此光景,药铺与餐食最相宜,我不欲引人注目,若设药铺,只作寻常经营,寻二三杏林老者坐铺,并丫鬟小子各半经营,平常收取山野百姓的草药可用作月末义诊,无意求财,只积攒民望,亦可坦荡置为产业,你觉得可好?”
“大家小姐资民,必是贫苦白丁乐见的好事,恰好不至于为豪绅不容。”黛玉点评道。
“只是,此法注定薄利。另可寻址专司茶点,高价限量珍品茶水。市井凉茶易得,所谓物以稀为贵,另辅以精美茶点,每月以“斗茶品”、“斗茶令”、“茶百戏”,广传其名,必能盈利。”宝钗笃定。
黛玉难得见她这般锋芒毕露、踌躇满志的模样,满目爱恋,竟觉得宝钗此时如同那些意气风发的举子一般,耀眼夺目。男子皆以三元及第为傲,黛玉观来,宝钗自信从容之处与登殿策对的贡生亦不失光彩。
偏偏宝钗为女子,恰恰宝钗为女子,有着寻常女子难觅的壮志,亦有女儿家可贵的良善柔软。
宝钗说至兴上,取出两人寻常博弈的黑白子来,以黑棋代指药铺,白棋代指茶饮,在图上摆出合适的点位,请黛玉挑选。
这时黛玉便不觉她像士子了,颇有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之感,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宝钗宠溺地蹭了蹭她:“促狭鬼儿,你又在笑话我什么?”
黛玉本欲编些瞎话来哄她,不期然就撞进她明晃晃的眼睛中。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1】
忽的就不舍戏弄于她。
于是黛玉把注意集中在宝钗所说茶饮一事上,先根据经营意向,将地址划于太平桥至珍珠桥一带。
分析道:“此处正好围绕中城,又近裕民坊、中正街等处,若有地痞惹事,过桥便是应天府可作倚仗,你觉着如何?”
“不错,玉儿蕙质兰心,不仅诗书无人能及,就连商铺经营也叫人心悦诚服!”宝钗夸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