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痴痴注视,宝钗忙取了手帕掩面,嗔怪道:“我本来不哭了的。”
这是实话,宝钗生性内敛,在父亲床前已然大哭一场,剩下的便是郁结于心的悲意。大夫说心愁难解,积压下去恐成大病,薛王氏急得没办法,大的小的都不让她安心,任底下人怎么讨好,宝钗也难以纾怀。
谁知遇见黛玉这么个小不点儿,一见面便开哭,带得宝钗也不禁潸然泪下。那惊天动地的架势把在前院的林如海都惊动了,走近一看,两个小孩家正抱头痛哭。
眼泪出来薛宝钗的郁气便纾解一半,人也回来了几分精神气,见黛玉害羞,她便说回房换衣裳,自然是因为黛玉哭湿的缘故,黛玉又红了脸。
正欲回房,衣袖又被黛玉拉住,宝钗不解回望她。
黛玉小声地忸怩道:“我也要换衣服,我领子也湿了。”
这回轮到宝钗红脸,自己可是姐姐呀,抱着妹妹哭算怎么回事!
她见小人儿目光游移,便知她是故意点出来的,宝钗向来知她狡黠,却没想到连这上头都不肯吃亏。
黛玉眼珠儿转呀转,心想我好心来安慰你,你还笑话我,明明是彼此彼此嘛。
她那小心思看得宝钗好笑,只好牵着黛玉回房,“我的衣物稍大了,也不知你穿得否,黛玉妹妹体弱,是否需要沐浴?”
“也不必麻烦,我用热水擦擦便可。”黛玉知道她变着法儿笑自己,又是体弱又是矮小,一面气愤一面故作大度,要不是怕你难过我才不让着你呢!
宝钗知她赌气也不勉强,吩咐文杏去安排热水,又怜她体弱不足,今日大哭恐伤了肺,让莺儿吩咐厨房上一份秋梨膏并牛乳炖燕窝。
两人隔着屏风换了衣物,宝钗便坐在桌前抄写往生经,旁边已有厚厚一摞。
黛玉也不吵闹,自己坐在桌面小案跟着抄写,抄了半个时辰,宝钗怕她娇弱强撑便停了笔,也不许她继续抄写了,将两处收至一处。
沉默半晌,宝钗问道:“林姑父怎么带你过来了,我听说小人家不能来丧葬人家里,免得受了冲撞。”
“我担心你。”黛玉说完便连忙找补,“而且母亲病了,她想来宽慰姨妈大夫又说不能见风,我就代她来安慰姨妈了。”
“你呀,唉,罢了。”宝钗拿她没办法,人已经来了她便把这小家伙留在自己这里,“这样也好,离开之前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你……宝钗姐姐,你们要回去了吗?”黛玉紧张又忐忑不舍。
“明日便会动身,送父亲回金陵。”宝钗语气里透着坚定。
“那……”自己有什么理由请她多留一两日呢,黛玉懊恼不舍,“宝钗姐姐回了金陵会忘记我吗?”
“怎么会?”既然要走了,宝钗便放纵自己揉了揉黛玉的小脑袋,“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
“才不会,你骗我,母亲在家总说‘故人好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你走之后我们就会疏远了,就像母亲和姨妈一样!”【1】
听她越说越哽咽,宝钗心疼又好笑,小人家真是古灵精怪的,这也知道那也知道。
宝钗自诩经历过几次离别,宝琴妹妹与自己分开时也未曾这样。黛玉这样小却如此珍视与自己相交,宝钗自然铭记,现下只好想办法哄她。
宝钗沉思一二,认真执笔道:“我必然要为父亲扶灵柩回金陵,我将我在金陵的住处写与你,你若想我便写信来,可否?”
黛玉将地址放进贴身的荷包里系好,才扭捏道:“你要先给我写信,到了金陵便写信告知我才可。”
宝钗深觉她可爱,自然应好。
如此说了会儿话,待丫鬟将秋梨膏送来,她便哄着黛玉将秋梨膏用了半碗,安排黛玉在屋内玩耍,自己则继续抄写经文。
黛玉安静得很,不许她抄写经文便拿了本棋谱来看,较同龄人娴静许多。宝钗念及已身,正是如此才缺少玩伴,对自己分外不舍吧。
思绪渐渐飘远,宝钗想起那日她和黛玉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两人笑闹着要为黛玉找一句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相称的祝福话。
自己写的什么来着: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佳兴从容,静观自得。
高山仰止,生长合时。
经历大悲之后,宝钗只觉它们都过于浅薄,承载不起自己对黛玉的祝愿。
愿你笑颜永绽,喜乐无忧。
薛宝钗恍恍然,只见笔下已落了八个大字:无忧无疾,福寿宜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