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这半月算是薛宝钗前半生最安稳的日子了,薛父的身体渐渐好转,夫妻两人谁都没有提回金陵一事。
自从游船回去,黛玉体弱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小病了两三天,宝钗便再不允与黛玉出游,只在一起读书写字。
除去日常功课,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人基本都黏在一起,看看书,投喂她们从湖里捞起来的鱼。
用薛王氏的话来说,两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倒令她这个母亲吃起醋来。
偏偏黛玉长得像极了贾敏,兼之乖巧风致惹人疼,令薛王氏恨不能搂进怀里叫心肝儿疼,宝钗薛蟠反倒靠后去了。
薛蟠乐的没人管他,他经身边的小厮引逗尝了人事,愈发不可收拾,整日与其厮混。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一月,想着丈夫病情好转,她们可能不日将回金陵,薛王氏有意与贾敏见上一见,年少的姊妹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不料竟被拒了,说是受不得风,连入府探病也不可。
薛王氏感叹她身子骨娇弱,又念及黛玉肖母,一派的瘦弱韵致,愈加细心照料宝钗。
一路快马加鞭,陆远从京城赶来传讯,“王大老爷收了东西,让我在客栈等了三天,他家下人送回了一个锦盒。”
薛墨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只白瓷碗,顿时如遭雷劈,挥退陆远,“这是天要亡我啊!”
陆远偷偷听了心下大惊,手抖如筛糠,见远处小厮林立,心知这不是谋算的好地方,连忙离开。
陆远正在思量间,不知薛家将有什么大祸,次日便听闻薛墨又病重了。
扬州的大夫名医立了一屋,说法各不相干,一说忧思过重,一说气血两亏,又说旧疴复发,都只是说好生休养,养神补气的名贵汤药一剂剂地吊着,尽皆无用。
再高超的医术也留不住一个存了死志的人,薛墨明白,他一死或许还能保留薛家历代的家财地位,他若活着便是一根刺,拔不掉就会惹人惦记。
只是可惜,蟠儿愚笨不能将家业光大,宝钗早慧却是闺阁裙钗,放眼大房竟无可托付之人。
真是不甘心啊,天亡我薛氏。薛墨看向诡谲黑沉的药碗,以视死如归的气势闭目咽了下去。
不过三日,金陵薛家的当家人便气息奄奄,骨瘦如柴。回光返照时,他看着床前的一双儿女,突然想起宝钗出生前的奇梦,大力攥着薛蟠的手:“蟠儿,蟠儿,要……要……听你妹妹……你妹妹的话!”
薛蟠哪里经历过这场面,前一刻还在房内跟小厮狎戏就被急匆匆唤至床前,又被薛父这突变吓得一懵,愣愣地不敢说话。
一旁的薛王氏早已哭成了泪人,“答应你父亲的话啊,快答应啊!”
薛蟠这才意识到情况危急,跪在地上应诺,重复一旁小厮在耳边念的话:“父亲放心,我一定听妹妹的话,绝不让人将妹妹和母亲欺负了去。”
薛墨这才松了力道,满含遗恨地咽了气。屋里屋外全是哭声,可怜一代儒商,到最后客死他乡。
薛宝钗哭得满脸通红,那样子恨不得随之而去,她竟然以为父亲没事了,兴致勃勃地游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为一本书而欣喜若狂。悲至深处,宝钗竟晕了过去,奶妈连忙将小姐扶回房间,去请侍疾的大夫问诊。
薛王氏强忍着悲痛,安排回乡事宜,叶落归根,客死还乡,人之常情。见薛蟠还在一旁愣着,又恐他被老爷临终魇着,薛王氏将儿子好生安抚一番。
又言语劝慰道:“蟠儿,母亲和妹妹只有依靠你了,你要好好的。”
薛蟠仍是呆呆愣愣地应是,薛王氏恐怕儿子也有个三长两短,吩咐小厮带他回房间,请大夫一并开个方子,自己则与管家操持返乡事宜。
陆远待家眷少了,这才膝盖一软跪在床前,痛哭念叨老爷予自己的恩德,言情之恳切,令一旁的仆从皆掩面而泣。
薛王氏感叹道:“倒是个忠心的。”
管家默然不语,他也算老仆了,眼见着少爷成为老爷,老爷与世长辞,本欲还家跟儿女共享天伦,又念及少爷年幼恐遭蒙骗,忙里忙外不忘安着底下管事的心。
还能怎么办呢,做事得凭良心,既然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得为主人家效忠。
小孩儿注定插不了大人的事,贾敏近日身子也不爽利,听闻薛墨去世,恐明月儿过度伤怀又欲强撑病体前往探望。
林如海视贾敏为至宝,怎舍得让她受风加重病情,便带着黛玉前往宅院帮衬。
黛玉到时,宝钗就坐在庭院的树下,往常她们嬉闹的地方。
不过两三日未见,她圆润喜人的两颊便凹了下去,往日流波转盼的双眸也被忧愁占据,她就静静坐在那里,依旧袅娜娉婷。
见了黛玉,她也不复往日整理衣裙的细致,浑身为一股哀愁所笼罩,只说:“妹妹来了。”
黛玉听闻薛伯父去世,已是万分担忧宝钗的情况,见她这样子,不期然眼泪滑下来。
“妹妹别哭了。”宝钗轻轻一叹,将手帕交给一旁的莺儿,示意她为黛玉拭泪。
黛玉见她这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更是悲从中来眼泪愈滚愈凶,扑进宝钗怀里痛哭,宝钗抱着她随之泪下如绠。
等黛玉哭累了,抬头只见泪湿衣襟,脸色骤然白里透红一片绯然,颇为不好意思,再详端宝钗,只见她泪眼婆娑颇为忧愁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