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自阵法内部也能看见外界。寒生他们步入那群孩子的视线后,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涌动的绯海暂停了一瞬,随即更为汹涌地拍打起钟壁来。
陆溪屿牵着寒生颤巍巍向前走,行至一块巨大的石头前停下。石头后边坐了一个人,背朝他们,身体软作一滩,头向前无力垂下。
他怀中抱着一团什么,包括一根法杖,从臂弯里露出上半截,倾斜地抵在肩头。光滑无发的头顶有十二个深褐色的圆形疤痕,额角破了一个口子,暗色的血流出,大块凝结在皮肤上。
彼时萧瑟的冷风穿山过谷,他下颚一撮花白的胡须颤抖着,在风里上下翻飞。
陆溪屿又僵成了木偶,脚下定进土里。寒生松开他,缓缓绕过石头,行至坐着的那人面前,刻意侧开视线,不去看他的脸,蹲下身,哆嗦着用手去掀他怀中那一团用衣服包裹的东西。
衣服被掀开,底下露出一个小女孩扎着辫子的后脑勺。她蜷缩在老方丈的怀里,闭着眼,肩膀有规律一起一伏,打出细小的鼻鼾。
寒生试图把老方丈僵硬的胳膊掰开,但他抱小女孩抱得很紧,寒生掰不动。他不敢用蛮力,更不敢稍微上移视线,只是努力压下喉头的噎痛,轻轻抚上小女孩的头顶,道:“老师傅,松手吧,是我们来了。”
说完这话,停顿三秒,再去掰老方丈的胳膊,就能掰开了。
寒生把小女孩从他怀中抱出来,又将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带着一双酸疼红肿的眼睛起身,抬眼去看依旧站在那里扮演死物的陆溪屿。
陆溪屿头埋得深,看不见表情。寒生想要唤他,但是嗓子被堵住,说不出话。
少倾,陆溪屿迈出脚步,朝那个巨大的佛钟阵法走去。
阵内涌动的绯红海浪平息下来,弟子和小和尚们皆安静站于地面,脸朝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屏息观望着。
陆溪屿抵至阵法面前,抬起右手,掌心贴于钟壁外侧。一阵淡蓝色的灵光自他掌心涌出,像闪电灼烧的痕迹一般,朝四方迅速延伸开去。
待到佛钟罩全部爬满这种泛着光的冰裂纹,陆溪屿五指用力向掌心一抓。天地间响起一阵嗡鸣,笼罩在阵内孩子们头顶周身的屏障霎时如琉璃般爆裂散开,化作千千万万片细小的金色碎片。
那些碎片很是轻盈,被风托举着漫天飞舞,缓缓下落,化作一场金色的雨,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
阵法被撤除,里面的孩子们先是张大了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的一切;随即一窝蜂拥挤到陆溪屿身边,将他团团围住,抱着他哭喊道:“师父!!!”
他们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里盛满劫后余生的惊恐与庆幸,就近的一人一只手抓住陆溪屿的衣角,生怕他会再次离开他们。
“师父……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一个看起来十岁不到的小弟子扑在陆溪屿怀里。他穿着杪秋院的绯色制服,声音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师父你怎么外出一趟去了那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陆溪屿伸手捏捏他头顶用发带扎着的一团小发髻,动作依旧僵硬,但声音已经恢复了活人的声调:“怎么会,我怎会不要你们?”
抱着陆溪屿一条腿的小和尚抬起秃脑袋,泣不成声道:“院长我和你说,我们之前差点全死了,有一群人闯进杪秋院放火,还打我们,我们根本打不过,是方丈和你们那边的一只妖怪救了我们……”
“是那个青色的漂亮姐姐!她和方丈在院里跟那群坏人打架,还想尽办法保护我们,结果那群坏人实在可恶,居然拿出一个葫芦,把她变成一缕烟雾吸进去了!!”
“哇啊啊啊啊方丈!”
陆溪屿耳边又炸开刺耳一声。有人注意到寒生那边的情况,喊声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围绕在他身边的孩子们如梦初醒,瞬间少了一半,朝另一边的老方丈奔涌而去。
小和尚们包围着石头,想要就近看老方丈的尸体,却又不敢,只能瑟缩在寒生身后哭。忘记了之前对这只大妖还心存畏惧,无意识揪住他的衣摆。
其中一人啜泣道:“呜呜呜夫人……方丈是不是醒不过来了……没有方丈了我们该怎么办啊,再也没有人管我们了……”
他身边另一个小和尚揉揉一双红眼睛,故作坚强道:“之前方丈在的时候你们都不听他的话,现在他不在了,你们又来哭着说没人管你们了,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我们就真的这么没用吗?就不能稍微振作一点自己管自己?”
“说的好听,难道方丈在的时候你就听他的话吗?和他作对作得最欢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成天挨揍,被揍完就故意跑到方丈房里给他的茶碗吐口水,还威胁我们不准告诉他!”
“你!你好意思说我,未必你干的坏事就很少吗?我上回还看到——”
“够了。”
寒生将手抚在说话的小和尚头顶,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光溜溜的头皮上,惊得他立即闭上了嘴。
寒生深吸一口气:“你们从杪秋院一路到这里,是……目睹了全过程是吗?”
“是的。”那小和尚怯怯道。
“那同我们说说,从头到尾都发生了些什么吧。”
寒生和陆溪屿在戈壁滩上找了两块石头坐下,小女孩被交替到后者手上。弟子和小和尚们共患难过一遭,难得没吵架,全都挤坐在一堆,七嘴八舌比划着朝他们讲述这几日的遭遇。
不出意外,和寒生推测的一模一样。
杪秋院被点火后,老方丈和冥妖担心院里孩子们的安危,于是分好工。一妖尽量在院里拖住来者的脚步,一人带着他们迅速撤出杪秋院,往北边人烟稀少的地方逃。
这样即使前者防守失败,让那群人追了上来,在开阔地带老方丈也能尽最大力施展法术,避免伤及孩子和周边的凡人家户。
只是没想到,青光院的人显然有备而来,连院里有一只冥气化身的妖怪都知道,还特地带上了专门收服她的法器。再加上杪秋院有妖怪常年居住一事,中戍很多地方的捉妖院并不知情——有些知道了也没有做声,只是心中微恙——因此,就算把那妖怪抓走,陆溪屿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追过来要求他们把妖放了。
凡事都有一个度。之前是因为陆溪屿自身身份被人尊重,再加上他所谓“人妖平等说”在全中戍的捉妖院中还是有一定认可度,所以就算他将寒生带在身边,在这位没有杀人记录的前提下,大家还是容忍了。
只是大部分捉妖院都还心存怀疑,尚且在观望,不敢真的就此对妖族放下防备。而在那之后又出现了褚霜年一事,导致寒生失控,在望仙府大杀四方,手上第一次沾上了人类的血——从此寒生的存在在各地捉妖院眼中变得更为复杂,捉妖师们已经无法再无动于衷,开始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监视范围之内。
此次杪秋院事件只是一个征兆,或许是青光院和穿心院二者的想法,又或是整个道盟在对他们进行试探。总之,是在对陆溪屿挑明底线,他们无法再接受更过分的举措了。
陆溪屿抱着小女孩起身,看向石头后面坐着的老方丈尸体,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带上方丈一起。”
他身边的弟子们余泪未干,不明所以:“师父,回哪去啊,杪秋院都被烧光了……”
“先回去捡点没烧完的东西打包好,再去置办一副棺材,之后,我们扶着方丈的灵柩,去兰阳。”
寒生也朝他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去兰阳?你是打算……”
“嗯,我们直接,驻扎望仙府,入主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