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和陆溪屿跟随罗盘的方向北上,离开邢城最后一道城门——那也是整个中戍的北大门,进入到一片怪石嶙峋的戈壁。
这里是中戍与北方妖国接壤的地方,往北走一公里,就是莽荒原的地界。再过去一百公里,是一个不大的妖国,那里的皇室是一群貂熊。
本来那个小妖国的疆域是直接紧邻着中戍的,但几千年前人妖两族关系恶化以后,小妖国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在两族交战之时不免首当其冲。他们国家的皇室为了保护家园的安危,于是将国土疆域主动后迁了一百公里,空出来的地方则与寒凛国商量,由后者接管,纳入莽荒原的地界。
也就意味着,寒凛国主动承担了保护整个北方所有妖国的任务,成为北方妖族地界的南大门。若是中戍的人类想要北上去攻击妖族,必须要踏过寒凛国的地界。
由于这片土地比较靠南,莽荒原的雪没有侵袭到这里,七百多年前战火的烟灰,自然也没有。
踏在戈壁滩硌脚的乱石堆上,隐约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里有灵气翻涌。
陆溪屿攥紧寒生的手掌,将他藏在身后,右手持剑,剑尖朝地。双眼四下环视,时刻警惕周围动静。
脚下先轻迈一步出去试探,确认无误后踩实,再迈出下一步。一步一踱,穿过姿态各异的岩柱石林,将周围每一寸土地都细细检查一遍。
越往前,那灵气波动便越为剧烈。它的主人毫不在意自己的位置究竟是否会暴露,没有半分要掩盖的意思,就只是赤喇喇地将法力全开,让波涌的灵气雨露均沾到这片土地的每一块石头上。
除此之外,并没有设置别的机关暗阵。
“是他们吗?”
“应该是。”
陆溪屿感知到这波动的灵气来自于某个他熟悉的阵法,也自知这阵法应当是西佛寺的老方丈所设。所以他和院里的孩子们,就在前方无误了。
但是寒生听不见任何弟子的吵闹叫喊,这片石林安静得犹如暗夜中几百年没有人类踏入的原始森林。此刻除了他们鞋底与地面乱石滩摩擦发出的声音,万籁俱寂。
即将绕过最后一根阻拦视线的石柱,陆溪屿突然停住,站立原地,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不再往前。
寒生转头看他,却无法与他的视线相对。拉拉他的手,也迟迟无反应。陆溪屿就像是蓦地被头上一根吊着的命线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似乎寒生只要将手从他手心抽走,他就会向前瘫倒下去。
寒生知道他怎么了。
“别怕。”寒生极力稳住自己的呼吸,“他们不会有事的。你看这灵力这么充沛,说明大家都好得很呢,就在那里等你这院长过去了,快去找他们吧。”
陆溪屿没有回应,头缓缓抬起来,浑浊的目光望向前方。尽管视线被石柱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经过之前与盛长南那一番打斗,他浑身邋遢得不成样子。一身乞丐服上沾染了尘土、泥渍和血迹,连一丝鲜艳的色彩也看不见,全部成了灰扑扑一片。头顶的破发冠断了半边,一截金属扭曲着翘起,发丝从中逃逸出来,如河边的蒌蒿般炸开。
脚上幸好穿了双靴子,而不是寒生此世初见他时的那双烂草鞋,不过也糊满了泥,在鞋底踩实了,让他整个人足足增了两寸来高。
幸好他嘴上还是干净的,所以在他突如其来抓住寒生的手腕、凑过来亲吻他的时候,寒生只是稍微瑟缩了一下,没有甩他巴掌。
他把剑扔在地上,右手抓住寒生后脑勺的头发,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按。寒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并且还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没有心思享受,但也没有推开,就只是顺承着他的动作仰头,感受他粗冽的、沉重的、颤抖的,扑面而来的气息。
就像是在努力确认什么。
确认寒生没有离开,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
陆溪屿的气息萦绕在寒生周围许久,中间终于挤入一丝风。陆溪屿松开寒生,眉眼始终低垂,道:“走吧。”
寒生点头应允,将要转身,却又被他一把抓住。陆溪屿低着头道:“阿生,你……带着我走好不好。”
寒生无奈,轻叹道:“你别太紧张了。实在不行,我先去看一眼,再回来告诉你他们怎么样了。”
“不要。”陆溪屿始终看不见脸,“我要和你一起。”
左右都不行,寒生只能将他牵在身后,如带小孩一般,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直面前方的画面。慢慢地,转出最后一根石柱,步入一处开阔场地。
陆溪屿扶着寒生手背,迟迟没听见来自他的情况报道。小声唤道:“阿生?看见他们了吗?他们还好吗?”
覆盖在陆溪屿眼睛上的那只手微微抖了起来。寒生的声音自近处传来,同之前相比,失了几分调:“那群孩子们……都好,在一个阵法之内,隔绝了外界,所以我们才听不见声音。”
陆溪屿心中沉重的巨石落地。
“那应当是老方丈设的阵法。别看他平日里挺呆板,总是被我们院的小兔崽子们捉弄,其实他的佛法很厉害的,只是不愿出手伤他们。对了,他应该也在吧?还有何风吟的小侄女,那个小丫头,应该都和他们在一起。”
“不……”
“嗯?不什么?方丈不在这里吗?”
“不是……”
“不是什么?还是说方丈把他们扔这里就自己追出去打架了?他不会是去救冥妖姐姐了吧,我记得前阵子回杪秋院,他们俩的关系好像变好了一点……”
陆溪屿一直追问,寒生不再回答,狠下心将手从他眼上撤开,道:“你自己……看吧。”
此前寒生已告知他弟子们无碍,陆溪屿便不再紧张,恢复视线后立马将头抬起,目光望向前方开阔的山谷地。
只是,原先因充满期待而微微扬起的嘴角,很快凝固,再也笑不出来。
他看见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大佛钟罩扣在地上,钟的底部凸出数角插入砂石,与地面严丝合缝,中间辟开一个广阔的空间。
钟壁上浮满无数道硕大的经文,字迹潦草,上下并排滚动;每至笔锋交错之处,便有镂空莲花自中心生出,层层绽开。
数道经轮包围在佛钟半腰,千万张笑面佛脸于外圈悬浮;所有脸庞上的嘴唇都在不断张合,像是在吟诵他们佛家的梵音,又仿佛正是那满壁经文的来处。
可吟诵的声音没有传出来,一切都静默再静默。不管是经文、经轮还是佛面,招数施展都并不狠厉,就连那一朵朵绽开又消失的莲花,都只似雨丝轻轻击打湖面,在落下时此起彼伏荡出数圈涟漪,末了安安静静归于沉寂。
钟壁是透明的,透过略微有些刺眼的金光,能看见里面乌压乌压挤满了人,并且在不断涌动,一波接一波上下,形成一片绯红的海。
那是杪秋院的弟子和小和尚们,在阵内上蹿下跳,用力拍打着钟壁尖叫呼喊、哭泣哀嚎。他们面目扭曲着,不断试图掐诀结印冲破束缚。射出的飞剑和光潮撞击到钟壁,却是顷刻就被弹射回去变为废铁,又或是被阵法吸收,瞬间化为乌有。
不出意外,即便他们在里面闹出天翻地覆的动静,外面的寒生和陆溪屿一概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