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心给项羽刀做的刀鞘亡于梵天楼的大火,在北上的旅途中,她空闲之余,又制了新鞘。原本旧刀新鞘被李刈握着,并不如何惹眼,可章旬常伴项羽身侧,见熟了此物,一望刀柄便知底细。
李刈不由又望了章旬一眼,这位孩童时期英武非凡的副将一如纳鞘的宝刀,不见锋利,反而日益老钝。李刈心中一酸,跟着一股莫名的闷气冲上心头,冷冷道:“我从何处得来,与你何干?”
章旬皱眉道:“此系我故友遗物,不得不问。”
李刈淡淡道:“既是故友,想来相交甚深,何必要问?”
这话毫无道理,章旬眉头大皱,刘清华正要劝和,李刈抢先说道:“阁下既迫我拔刀,若在我手下走过十招,此刀便是你的了!”
章旬怒从心起:“好小子,却是伸量我来!”昂着头冷冷道:“你要比便比,何必限招?我也不要刀,只要瞧一眼!”说着自也拔出刀来。
刘清华见二人说僵便要动手,大是着急,但见李刈容色平静,心中微奇:“莫是大哥另有想法?”她信得过李刈人品,也就静观其变。
李刈淡淡道:“阁下先吧。”袖手握刀,神色如常。
章旬心中更怒,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心知决战切不可心浮气盛,当下强抑怒气,默默思索着多年的刀术。
自项羽四面楚歌,他同众家臣奉命逃至此处,虽每日练刀不辍,但到底心灰意冷,勇健不如往昔。
“霍”。
眼前寒光一现,对首少年已然拔刀。
刀面在灯火下上隐约浮起远山白云层层纹路,锋口处血痕累累,昭示着主人杀敌无数。
章旬心中一热,少年时同项羽并肩作战的豪情忽然回到了心头,他一时忘了此战目的,只记住一念心思:斩杀敌人!
章旬猛可提刀,向李刈重逾千斤般斩将过去。
“咄”,刀口相撞,迸出无数火花。两人虎口皆是一震,各自退开半步。才一退开,章旬便又欺上,刀锋所向,砍出数道雷霆电光。
章旬的本事是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练就的,他同李刈以往所遇的江湖高手完全不同,他的刀术几无眼花缭乱的虚招,也无所谓的“留力待发”。战场,没有输赢,只有生死!每一刀都必须不余遗力,每一刀都不可存退却之心!
这不是高手的博弈较量,而是动物的适者生存!
李刈一面抵抗着章旬的雷霆进攻,一面暗暗叫苦。他本意是想“不小心”输给章旬,好将父亲佩刀送给他昔日的战友,也算了结自己凌乱难陈的心思。可他毕竟年少轻狂,不知生死战士和江湖高手完全不同,如今骑虎难下,倒不知如何“恰到好处”地“输”掉了。
可章旬毕竟不比李刈年轻力壮,全力斗了一会,不觉力竭,微微喘气了。章旬心中不耐,正要挥刀继续,却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温言说道:“七招了,章将军还不知他在相让?”
二人皆是一震回头,刘清华却笑语盈盈地奔上去:“师父!”却见一个剑眉俊目的青年公子缓步过来。
众文士在江如柳痛骂时恍若无闻,在李、章打斗时视若无睹,这时却纷纷起身,行礼叫道:“公子。”
那公子一摆手,众文士才稀落坐回,刘清华却嘻笑迎上去:“师父,你这准新郎却是这般闲?”
那公子摇头笑道:“你又惹事,我不闲也得闲。”刘清华知他暗说李刈,但言语中并无不悦,也就嘻嘻一笑,并不回嘴。
章旬睥了李刈一眼,皱眉道:“少主,你这是何意?”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少侠有意让你,你不知道么?”
章旬半生征战沙场,于这些“虚与委蛇”一概不知,听此之言,不由望向李刈,皱眉不语。
李刈对这位“刘清华之师”早已耳闻,这一照面,不由仔细打量。刘清华不止一次说二者相像,这般仔细看来,二人轮廓肖似,神情仿佛。但李刈双眉略粗,虎目聚神,一派草莽英豪之气。那公子却是眉眼修长,鼻梁高挺,显得容貌清俊,气度高华。
那公子若有所思地打量李刈一会,拱手笑道:“在下向公达,不知少侠如何称呼?多劳照顾顽徒。”
李刈淡淡道:“清华是我结义三妹,却也谈不上‘多劳’。”却未道姓名。
向公达被堵得一时无话,刘清华打圆场笑道:“我却又怎么顽劣了?师父又要在大哥面前编排我的不是?”
向公达摇头晃脑作读书状:“清华日省其身:‘嬉乎?嬉也。’”刘清华笑道:“非也!吾日三省吾身:‘食乎?嬉乎?友乎?’”
向公达笑叹道:“吾与子也。”师徒俩说了些玩笑话,章旬在一旁瞧着,一时不悦,一时怅然,心道:“江如柳说的不错,少主整日跟文士厮混,专研什么儒道阴阳,哪有半分将帅之才?罢罢罢,如今人心涣散,血仇之事再也休提!”不觉心灰意冷,便要走开。
向公达嘴上跟刘清华斗趣,心中却一直留意着旁人,眼见章旬要走,开口笑道:“章将军,架却是不打了?”
章旬冷冷道:“少主既说这位少年有意相让,章某败军之将,何必言勇?”面上说得是和李刈的这场对决,心中却想起垓下之围,一时情绪激愤,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向公达毫不在意,微笑道:“你既称我声‘少主’,这架我便替你接了。”章旬一呆,瞪目不答。
向公达转目看向李刈,说道:“还剩三招,是不是?”
李刈不知他心意,但想此地不宜久留,他既然要打,不如奉陪到底,也好尽快走人,当下一点头:“既换一人,阁下可重新计数。”
向公达摇头道:“我们本是‘车轮战’,不能占你的便宜。三招便三招,只是这回,少侠万不可相让了。”
李刈微微一窘,跟着一股傲气冲上心头。两人年纪相当,他言下之意却是要在三招之内胜过李刈,未免太过狂妄了。
章旬也觉向公达太过托大,劝道:“少主……”向公达不待他说完,微笑道:“少侠以为如何?”
李刈冷冷道:“你要打便打!”向公达一颔首,说道:“小可不会使刀,只好借剑一用……”正要回身取剑,一个平和的声音钻入耳里:“向公子,我的剑借你!”
李刈循声望去,远远瞧见两道黑影,不待看清,黑影已如闪电般欺了过来,速度之快非眼力可及。待来人停下,李刈不由暗叫出声,原来来者是一对壮年男女,那女子红巾飘扬、浩气英风,不是别个,正是蓬莱宁朝凤。而那男子一袭灰袍,天庭饱满,眉宇浩然,松形鹤骨,器宇不凡。
李刈暗忖道:“这位多半就是宁女侠的丈夫了,原来他们也同三妹一起。方才他说话之时,距此有数丈之遥。却似在耳朵说话,这份修为殊不简单。”
思索间,向公达却已接剑,弹指一扣,剑作龙吟,不由赞了声好,拱礼谢过。那男子却不受礼,淡然道:“我借你剑,只是欲观一战,二位务必尽力施为。”
向公达虽知这话不大通情理,但念着对方借剑之恩,也只得称是。李刈接连遭遇,已是烦恼,听了这话,心中更是不悦:“哼,是看耍猴儿么?莫要被猴儿耍了!”少年心性一起,倒是激起了好胜之心,有心一展身手。
向公达浑不知李刈心思,温言说道:“来者是客,少侠先请。”
李刈心中越发有气:“好啊,你也小瞧我!”更不打话,横刀一封,便是一招“横断雪岭”。这虽是炼气刀的招式,但李刈身兼数长,刀法中无形化用了“九魄降真掌”之浑厚,“七十三贤者剑”之端凝,“杳冥掌法”之飘忽,“越女三式”之迅疾,百川汇海,万物归一,瞬息万变,又如如不动。
这一式虽简单,却行云流水,浑若天成。众人只见一道雪光直刺过来,这光虽然刺目,却一亮即灭,还未等众人回神,刀锋已直抵向公达面门。
众人情急关心,不及叫出声来,向公达不紧不慢地退开半弧,反手一剑,却是一招“仙人指路”。(按:“仙人指路”出自太极剑,按说不合年代。但《秦时明月》中既已出现,为保持一致,姑且将错就错)
众人见这招式寻常,甚至有些不精准,比起李刈的那刀真是天壤之别,心中不由又是失望又是担心。
哪知李刈见了这一剑,却神情恍惚,险些避不开剑锋。向公达不容他多想,“唰”得又是一剑,却是一招剑法入门的“弓步直刺”。
众人暗暗摇头:“这一式手臂不够直,马步蹲得不够低。”李刈竟又茫然,隔开剑锋,居然忘了回击。向公达面色如常,这回直接弃剑挥拳,这一拳虽然打得潇洒好看,却毫无用处,拳头停在李刈身前一寸:“三招。大……哥。”
李刈面色大变,叫道:“你叫谁?”
向公达叹道:“大哥,项兴大哥。”这向公达并非别人,正是项羽虞姬之子,李刈的异母兄弟项隆。他自号“向公达”倒也并非是欺骗李刈,“公达”乃是他的授业恩师取的字,“向”音同“项”,为避免麻烦,除却祭祖和记录族谱,项氏族人一律自称“向”。
李刈早猜想这位少主是久未谋面的同胞兄弟,仗着兄弟二人少年分离,他倒也不担心被识破,只想尽快结束比试,早早逃离身世桎梏。哪想向公达见微知著,也已疑心,便借着比试之由,施展出少年之时父亲项羽教兄弟二人的剑术,这一试,李刈神情大变,身份之疑自然告破。
向公达这么一叫,非但李刈一团混乱,围观众人也惊疑不定,望着李刈不住打量。唯独宁朝凤之夫谢山恪心中失望无以复加。他爱武成痴、厌烦人事,但见大好的比试成了小儿玩闹,失望之余,竟连佩剑也不要,甩袖便走。宁朝凤在一旁瞧了,暗暗伤心:“我只道你来寻我是改了性子,哪知还是这般人情淡薄。罢、罢、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各随其志吧。”
章旬不敢置信地凝望李刈,但见他面目依稀似旧主模样,不觉凤目蕴泪,颤声道:“你当真……当真……”说着身子一颤,险些跪地,兀自喃喃道,“天可怜见……霸王……”
李刈本待否认,可见章旬激动莫名,心中一酸,竟是说不出口。向公达一直关注李刈神色,见他默认,随即说道:“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刈被众人望得难受,正求之不得,口上却道:“我叫李刈。”
向公达微笑道:“李大哥。”将佩剑递给刘清华,携着李刈往灯火阑珊处走去。此地是群山之间的盆地,二人走至山坡,背身可望整个村落。但见前方群山叠嶂、云雾深迷,后面却是万家灯火、温馨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