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为笑道：“我倒也不想煞风景，可怕你们情话绵绵，忘了轮班，特来相告。”

燕琳面上一热，转眼看向卫端，但见后者一副痴痴惘惘的神色，心中微微一沉，耳边常无为催促道：“大海莫测，可不能一直无人驾驶。”

燕琳只得道：“他多半不会，我去就行。”常无为道：“你要体恤情郎，我自无异议。”燕琳不好驳难，望了卫端一眼，转身去了。

常无为笑道：“小子，想什么呢？”顺手一拍卫端肩膀，哪知才一触到，就受了一股推力，生生将自己的手掌“移”了出去。

这一下大出常无为意外，但见卫端兀自出神，心中更是古怪：“遮莫真气逆流，反而更易攀登武学高峰？是了，物极必反，‘正’之极为‘逆’。若能将相冲的正逆流，化为相容，岂非生生多了一倍之力？”常无为一生追求武学至高境界，想到此处，禁不住热血沸腾。

常无为打量了卫端一会，心道：“只可惜这小子只认死理，倔得要命。叫他为我所用，还须另想法子。”

其后数日航行，同舟共济，倒也平静。只卫端终日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些什么。燕琳心中忧虑，不去打搅。常无为心怀鬼胎，倒是频频跟卫端搭话，不时小动拳脚，居然从中悟到些妙处，更使他如获至宝，越发坚定了“正逆之论”。

这日卫端思索终了，昏昏沉沉睡下，忽被推醒，晦暗中燕琳星眸如水，恬静看他。卫端呆了一呆，不及说话，便见少女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端轻轻点头，燕琳牵了他的手，悄声推开舱门，走向船尾。燕琳攀住船边，冲他招了招手，倒转身子挂了出去。卫端心中奇怪，但他对少女素来言听计从，也就依命行事。燕琳抓住船身，慢慢移向船艄，手一松，轻飘飘地落在船下小艇，恍若一朵雪莲花在夜间飘落。卫端也学她模样，翻身入艇，他轻功不及燕琳，被少女抓住衣襟，扶了一扶，才没晃出声响。

燕琳见他坐稳，旋即拔出冷月霜刀，斩断小艇系索，低声道：“划桨。”卫端连忙扳桨，稳住船身。

燕琳晃亮火折，扬手掷向海船桅杆。桅杆上帆布早被燕琳浸过油脂，一经火种，晚风肆虐，登成熊熊之势。

卫端看着愣神，不觉停浆：“你要烧船？”

燕琳道：“不然何必遣散众人？”

卫端隐隐觉得不妥：“那、那常无为呢？”

燕琳冷冷道：“他自称‘入道天人’，自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一时间，卫端望着少女清冷神色，只觉陌生，动了动嘴，却答不上话来。燕琳却拿桨自划，漫不经心道：“常无为到魔音岛，决计不安好心。在明日抵达前，我必须未雨绸缪。”

卫端虽知有理，但总觉此举不甚舒服，干脆闷声不言。燕琳看了看他，叹道：“傻瓜，你对他也要君子么？”

二人相对无言，忽听得一声剧烈爆响，头顶阴影罩来，抬眼一瞧，正是海船桅杆中折直倾过来，一团黑影自火海处奔出，堪堪跳上桅杆，借力跃向海中，眼见要失力坠入大海，哪知又凭生一股弹力，直向小艇奔来。

燕琳叹道：“好个常无为！”不及掉转，常无为已落在船头。

常无为扑灭身上之火，须眉焦灼，神色却不乱。燕琳定了定神，淡然笑道：“好本事！”常无为纵声笑道：“好本事！”作势向前，忽然一纵转身抓住卫端。

燕琳神色一变：“若没他多话，你也难绝处逢生！”

常无为似笑非笑道：“是极是极，如此你……”话未说尽，手中一空，卫端竟又从手底“滑”了出去。

常无为眉峰一皱，轻飘飘一掌攻向卫端。卫端矮身躲过，横箫化碧，流星般点向常无为。常无为看出妙处，叫道：“好个‘流星指’！”

卫端心下一惊，他自听了燕琳的“五行论”，便日夜思索星象、音律和身体内部的联系。世界本原为混沌，混沌生宇宙，宇宙生星辰。那日莫须幻境，他但觉星随心动，织成旷古乐章，一理百通，卫端便将心当作本原，混沌不明，而生星辰，乃奏乐章，乐随气动，而成武功。是以只要星律在心，便可任意生发拳脚招式。他堪悟混沌四境，终是补上了《乐经》所载的“身随心动”的人谐，开始填之前“造房”欠缺的地基。

那“流星指”便是化了天象中的“流星”，按理是他首创招式，哪知被常无为一眼识破，实在不由得他不惊。

卫端不暇多想，横箫再攻，常无为一边轻描淡写躲避，一边叫道：“如如不动，大有金元宝‘维斗凝神’的神意，莫是化了北斗之类的不动星？这招使得妙，行止有规，定是‘五星’之流的动星。”常无为谙悉天文，对星象之熟识，哪是卫端初学者可比？是以二人对打，竟像师徒切磋一般。常无为也不急进攻，有心看卫端还有多少奇妙后招。

卫端被他连连叫破，心中焦躁可想而知，漫不经心回了一拳，脑中灵光一现：“我既以心为本原，为何还要参照天象？我心即宇宙，我心即新乐！”

渺茫中一缕新乐自心底窜出，蓬勃而缓慢，卫端清晰可见，化拳为掌，缓缓地向前拍去。“砰”的一声闷响，眼中见着常无为惊愕神色，他实实在在地击中了常无为的右肋！

卫端呆了一呆，但听得常无为一声惨哼，已被燕琳的“仙猬刺”射中。燕琳见二人对决，已知常无为有心戏弄卫端一时无虞，便候在一边，等待时机。此时见常无为失神，机不容失，“仙猬刺”密如雨点地射去，果然一击即中。

常无为右肋伤上加伤，俨然已碎，加之“仙猬刺”专射脉络，刺痛难耐。一时之间怒恨填膺，常无为仰天狂笑，横掌便向燕琳扫去。

卫端大惊失色，合身扑上，星海乐章飞逝而过，力灌五指，全力一击。

内力对上了内力！卫端但觉“咯吱”一声，手骨沿上已然断裂，须臾间头顶挨了一记，脑中一空，就此人事不知。

朦胧中听到“碰”的一声，似有重物撞击。卫端头痛如裂，费力张眼，但觉日光微刺，天已大亮。

“你醒啦？”卫端视野所及，出现了一张清丽小脸，少女惊喜看他，叫出声来。

卫端“唔”了一声，想要起身，但觉全身如散架一般，竟是不能，呆了一呆，想起前事：“常、常无为呢？”

燕琳道：“你与他对掌真气太足，他背心一时破绽，给我刺了一剑，跌入海里了。”

卫端怔了一怔：“他……死了？”

“不知道！”燕琳一拂鬓发，直起身子望了一望，“我们靠岸了。”原来那下重物撞击，却是船板撞到了礁石。

卫端挣扎欲起，被燕琳轻轻按住：“别乱动。”说着秀眉微微蹙起：“你感觉身上怎样？”

卫端强笑道：“只是疲乏，大概不久便好。”见少女沉默不语，忙又道：“我真的没事，就左手大概被常无为震得骨折了。”

燕琳静默望他，直看得他面燥起来想要避开目光，少女却先转过脸去：“不管怎么说，先上岸吧。”扶住卫端右臂，缓缓走向岸去。

走至干燥处，燕琳松开卫端让他坐下，自去岸边拉上小艇，以防被潮水冲走。跟着登上礁石，四处望了一望，但见树木郁郁葱葱，绿的黄的红的连成一片，在绿意极深处露出一角黑瓦。

燕琳心中微微一动，向前奔了数步，果见树林深处别有人家。一时间记忆如潮涌，燕琳惊喜交集，奔前叫道：“宁姐姐！谢先生！”连唤几声，声惊鸟雀，无人应答。燕琳心中微沉，叩了几下门，木门受力推开，却是未锁。

燕琳踏门而入，却见桌椅皆积了一层灰，显是久无人居。她呆了一呆，心中好生疑惑：“宁姐姐不在也罢了，怎的谢先生也会离岛？”

二人靠岸的岛屿不是别处，正是宁朝凤、谢山恪夫妇结庐双修的蓬莱岛。蓬莱岛与魔音岛相距不远，燕琳幼时常随父来此。燕东城同谢山恪探讨武学，宁朝凤则带她四处游玩。后来年纪渐长，她便不再随父蓬莱。一是因为待她十分热情的宁朝凤不再甘心困于“蓬莱仙境”，频频出岛追求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二是谢山恪为人凉薄，除武学之外的世间诸事都不值他投以一瞥，他懒于待客，小小少女的自尊心自然不大舒服。

时光飞逝，燕琳渐渐淡忘了这段童年经历，哪知今日机缘巧合，竟然又登蓬莱旧地重游。燕琳深知谢、宁夫妇武学之能，不由燃起了一丝希望，盼他们能给卫端的“真气逆流”开一个“药到病除”的方子，哪知这一推门，又生生地掐灭了她的希望，一时之间，杵在原地，滋味难言。

卫端左等右等不至燕琳归来，正自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却见少女抱着树枝从另一侧漫步回来。燕琳放落树枝堆，从中拣个两根粗细适宜的，说道：“先医好你的断臂！”撕了衣襟，将他的左臂跟树枝牢牢绑上，挂在颈中。跟着以手支颐，微微出神。

卫端看了看余下的树枝，说道：“你要生火？”燕琳“嗯”了一声，却不动手。

卫端心中奇怪，木木呆呆地望着少女。燕琳看向别处，漫不经心道：“你说，捉鱼是用树叉好还是用剑，或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