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儿,你猜猜为师在那时想什么?”楚惊风呵呵一笑,冷冷问道。
李刈不答!
楚惊风却毫不介怀,缓缓说道:“我在想,我要复仇,你也要复仇……”
李刈不待他说完,冷冷答道:“我不要复仇!”
楚惊风道:“好,便算为师强加给你的。但你扪心自问,当真如面上的云淡风轻、不计家仇国恨?”
李刈也就沉默了下去。
楚惊风缓缓说道:“可你母亲是没有的,她表里一片平和,坦然地接受着命运的不公。极少人能同她这样,真正的‘不计较’。我既佩服她,也无法容她。”
楚惊风的口气何等淡然无波,李刈却觉头顶恍若炸开一个焦雷,震得他半天缓不过神来。
“你……杀了她?”李刈涩声问道。
“我杀了她。”楚惊风淡淡答道。
李刈猛然退开一步,忽又觉其实无路可退,他呆了一呆,叫道:“不会的!妈妈她……是病死的,我亲眼所见,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楚惊风冷冷道:“亲眼所见,未必是真。我既要杀她、养你,又岂能叫你看得出来?”
李刈全身一震,犹是道:“不会的!不会的!”
楚惊风冷冷道:“为何不会?以她这样的心性,长久抚育你,你又岂会乖乖听为师的话,习武报仇呢?我让她多活了三年五载,也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你父杀我父,我杀你母,正可一笔勾销。我是毫无藏私地教你,有心传你衣钵,待得大业有成,我荣登大宝之时,你岂非是我的嗣子?可惜啊可惜,为师的一番好意,全败在了你的天性软弱。不但没杀仇人,还与敌人为友!”
李刈恍若无闻,定定而望半空,好似世界成了一片虚无。
慕无心心中一沉,连忙上前,喂以银针,连刺诸穴,却不防耳边风雷大震,一股地崩山摧之势猛可袭来。
慕无心不及反应,就被李刈猛地拉向身侧,跟着电光一亮,刀锋只近她咫尺!
慕无心出了一身冷汗,忽觉手上一阵湿热,竟是鲜血。目光一转,这一下心猛可一提,却见李刈二指如钳夹住长刀,而于指间缝里,缓缓地滴下血来。
楚惊风同李刈先前的那一下对招,已知他武功大进。待见李刈辩白心思,他失望恼恨之余,已存杀心。他说这一段往事,既是尽旧情让徒弟死个明白,也是想让他心神大乱之余,好伺机下手。
李刈遭受如斯噩梦,心神本处一片混乱之中,可慕无心救治得当,始终保持了一线清明。他虽未看前方,听风辨声已成本能,未及思考,出手如电,挡住了楚惊风的惊雷一击。
待得掌间痛感传来,他才明转过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楚惊风:“你、你……”
楚惊风却漫不经心地收刀,淡淡道:“你既不信,为师只好亲自演示给你看。李刈,拿起你的刀,这一战,既决胜负,亦判生死。”
李刈却出神地望着滴血不止的右手,惨然一笑,并不言语。
慕无心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无耻!他手伤如此,如何拿刀?”心中一拗,几欲落下泪来。
楚惊风淡淡道:“为师授课说,要时刻保持警惕。学艺未精,孺子无教。”
慕无心从未见过此等残酷无耻之徒,怒火填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刈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十分平静,他的心飘飘忽忽,空无一物,既无喜乐,亦无忧痛。他低下身去,郑重地向前叩首三声。
楚惊风微一点头:“好。你我师徒之情,今日终结。”
李刈站起身来,背手拔刀,神色漠然。
楚惊风“呲”地一笑:“你左手也能使刀?”
李刈淡然道:“如何不能?”
楚惊风微一颔首:“好,有意思。”话音才落,刀光一亮,他已闪电般欺了过来。
慕无心正要惊呼,眼前火光一盛,李刈的项羽刀已经招架上,电光火石间,二人过了数招。因是一般招式,往往一斗即换,以慕无心看来,倒真似寻常师徒的切磋。
李刈心中也是恍惚:“‘横断雪岭’、‘缚虎昆仑’、‘射太行’……”招式在心中流水而过,眼前不禁瞧见多年来师父亲手教授之景。
李刈动作微一迟缓,却见眼前钢刀好似化作了银蛇,猛地蹿了过来。
神都九变!
李刈从师楚惊风,所习的这路炼气刀法,招式皆取自天下名山,以名山性情,练就刀法精魂。这“神都九变”正是化自众人口传的“巫山”。巫山又名“神都山”,巫山之上的“神都九宫”,早年以生克巫术闻名。既有“巫术”,又称“九变”,这招“神都九变”自是诡谲莫测、凶险异常。
楚惊风深知李刈性情,有意用点到为止的切磋迷惑李刈,待他念起旧情、杀气渐熄时,才猛然发力,用“神都九变”攻他个措手不及。
眼见李刈要遭刎颈之厄,危难之际,潜能生发,他骤然伸出右手,于漫天银光蛇影中,轻描淡写一般捉住了“蛇之七寸”!不待“神都九变”的气障消散,李刈骈指如戟,直向气障中最弱处点去!
李刈曾观阿竹的“越女三式”,做过纪昌的苦功。越女剑之快狠,莫过天下剑法之最。同越女剑一较,“神都九变”诡谲有之,快狠却落了下乘。炼气刀法乃他自小所习,“神都九变”虽然无定型,但万变不离其宗。李刈以目视之,见它“由快而慢”、“由动转静”,在片刻“静止”时,旋即出击!这生死俄顷之间,他心境异常空明,那击破气障之指,仿佛便是当日长休子助破“大方之家”的樊笼。
这一切变化尽在须臾,慕无心才见李刈遇险,一晃眼,竟是楚惊风反跌在地、忍痛呻吟,她迷惑之余,惊喜交集。
可李刈也并非好受,危难之际全凭本能,右手连番捉刀,刀锋所向,掌间血流不止,隐见经骨。
慕无心瞧了,低呼一声,正待上前,却见李刈惨然一笑:“我不杀你。”说着丢开项羽刀,欲待解开他的“天突穴”。才一俯身,但觉腹部一凉,低头一瞧,钢刀赫然在腹。楚惊风冷笑一声,骤然拔刀。李刈登时跌坐在地,血如泉涌。
楚惊风却直起身来,淡淡说道:“我说过你天性软弱!”他的“神都九变”虽被李刈制住,但后来一指却是假装被拂中,乃是有意示弱,以图后作。
李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望着汨汨血水,竟不觉疼痛。
楚惊风狞笑一声,正要招呼匈奴兵上前,忽觉头顶一麻,跟着再无知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一下实在诡异,匈奴远远见他七窍流血的可怖模样,哪敢上前,立作鸟散。
李刈呆了一呆,却见慕无心手攥银针站在面前,嘴唇微颤,脸色苍白。
李刈喃喃道:“你杀了他?”
慕无心也不禁喃喃道:“我杀了他?用了毒?”
二人四目相对,眼中俱无对方影子。一坐一立,好似化作了毫无生气的雕像。
一阵凉风吹来,李刈打了个寒战,他醒了一醒,忽然叫道:“师父……妈妈……”低声唤了几句,再也支撑不住,仰头栽了下去。
秋花惨淡秋草黄。
一经秋风,樱红柳绿的江南,一夜之间,被点染金色。
女伤春,士悲秋,肃杀的秋日里,最易惹人愁绪,恨一事无成,叹人世苦短。
但肃杀的秋日,从不会感染少年人的情绪。
少年人的心属于盎然的春日,透过这样的心,看世界的眼,秋色变成了另种风光旖旎。
可卫端此时却有些忐忑,好似萧索的秋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转头远望燕琳,却见少女白衣翩然立于码头,正与船家攀谈。
他们准备航海——去往魔音岛,可大约也是因此,让卫端萌生了一丝茫然无措之感。
正自出神,却见燕琳漫步回来,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卫端道:“还是不成么?”
燕琳道:“大约的确‘恶名昭彰’!”谈了几个经验地道的船家,皆是闻“魔音”而色变,饶是多高的报酬也是不肯了。
卫端道:“那怎么办?”心中倒似松了一口气。
燕琳瞧了他一眼,说道:“有两个法子!”
卫端奇道:“哪两个?”
燕琳道:“第一,买下船自个儿去,不过大海莫测,若无有经验的舟子,航海风险便大了不少。第二么……”
卫端道:“第二如何?”
燕琳瞅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第二说出来,只怕你不高兴!”
卫端心里一跳,竟不知该如何对答。
燕琳看了看他神色,正待说下去,心中忽生警觉,随即听到一阵狂笑,笑声冲破云霄,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二人相顾变色。
却听那笑声一歇,一个苍劲的声音清晰而起:“第二还不容易!”话音甫落,二人眼前一花,却见一条灰影直窜过来,眨眼功夫,那人已站在了二人面前。他灰袍加身,负手而立,五官虽是寻常,却成无双气势。
卫端吐出一口浊气:“前……常无为!”
常无为微微一笑:“你不喊我前辈可是大大不对。”跟着对燕琳说道,“乖侄女,你行事怎么这般不爽利?思前顾后,大大丢我魔音岛的脸面!”
燕琳淡淡道:“常道冲,你的伤好了?”先前他与金元宝惊天一战,失之毫厘,只得负伤而逃。
常无为眉峰一紧,旋即笑道:“好与没好,侄女一见便知。”说着闪电般纵了出去。
燕琳听他答话,早已凝神戒备,哪知他竟背身离开,正自迷惑,却听得远远传来一声低呼,不由暗叫了声不妙。
果不其然,常无为已挟着方才的舟子,大步流星地飞奔回来。
常无为笑道:“乖侄女,你的第二法子可是这个?”
卫端惊诧无比,望向燕琳。少女却不瞧他,容色冷冷淡淡:“不错!”
卫端一怔,常无为却纵声一笑:“好,是我魔音岛的门人!”
燕琳淡淡道:“可你这等胁迫法,未免太糟。”
常无为笑道:“按你说,该当如何?”
燕琳道:“先胡乱指个地名,出海便是。待近了魔音岛,再迫他改行。”
常无为微一沉吟,说道:“不错,先礼后兵,待木成舟。此时用强,难保他不从中作梗。”说罢忽忽一掌拍向舟子的天门盖,那舟子被他制住要处,不及闷哼,便已气绝。
燕琳神色微微一变,卫端却不禁血往上涌,怒道:“你、你……”
常无为淡然道:“他没用了,我杀了他!”
卫端不及发作,却觉手中一暖,已被燕琳握住,少女望向别处,轻轻摇了摇头。卫端静了一静,说道:“常、常先生,第二法子你已演示,就可告辞了罢?”常无为如此滥杀无辜,“前辈”二字他是万万不会叫了,本想直呼其名,究竟不妥,只得折中换了个“先生”。
常无为笑道:“何必着急?我们还要一齐出海呢。”
卫端微微一惊:“你要一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