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敌众我寡,李刈酣战不觉,纵然英勇,皮肉之伤在所难免。
李刈见慕无心神色专注给自己裹伤,心中更是惘然,真不知这位胸怀苍生的慕神医,心中有没有装下一丝儿女之情?
他却不知,慕无心貌似神色镇定,心中却百感交集。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李刈忽地起身,抓住慕无心急往后退。
慕无心心中惊奇,但见李刈神色郑重,也就不问。二人才退至青冢暗处,便闻蹄马之声,大军忽至!
慕无心看战马膘肥、旗帜张扬,心中骤然一紧:这才是匈奴人的主力军!
但见身着黑甲的虬髯汉子勒马在前,一双鹰隼的眸子四处张望了片刻,跟着转过脸去,对身旁的蓝衣男子疾言厉色地说了几句。
慕无心不懂胡语,只能察言观色,而李刈长于关外,通晓胡语,此时听了这人说话,不由深深为之震动!
原来那虬髯汉子正是当世的匈奴单于冒顿。冒顿是匈奴族中第一个雄才大略的军事统帅,而这“雄才大略”自然害苦了华夏人民。
汉高祖刘邦曾被他围困白登,高后吕雉也被他慢书轻侮,而这一华夏大敌却横刀立马地站在他们面前!
冒顿对那蓝衣男子责备道:“冒顿听你建议,活捉八卦掌门,如今人何在?敌何在?”
那蓝衣男子道:“此处遍地新坟,或许敌我尽在其中。”
冒顿煞眉一扬,怒道:“我要活人!这遍地新坟,难道我有眼无珠吗?”
那蓝衣男子道:“据消息称,八卦门此来非众,守节自刎,也非异事。”
冒顿道:“我下严令活捉,谁敢不从?哼,死人,死人能胁迫八卦门,号令中原武林么?”
那蓝衣男子也就沉默了下去。
冒顿烦躁地挥了挥马鞭,冷笑道:“你便只这等智计么?那我们的合作也可终止了。”
蓝衣男子说道:“中原武林也并非只一家八卦门。”
冒顿冷笑道:“如你所想,我早已派了密使。”
蓝衣男子道:“去哪?”一见冒顿目光,忙低头道:“在下多言。”
冒顿哼了一声,说道:“你想到的,我都想到了。雄狮与豺狼为伍,大鹰傲视鸱鸺,强大的头狼,无需假本事的狐!”
蓝衣男子道:“既有新坟,当有幸存者。愿领命追击。”
冒顿略一思量,说道:“最好如你所愿。”指派一队人给蓝衣男子,余人扬鞭纵马,消失在荒野之中。
蓝衣男子却不急着追击,反是沉默了半晌,忽然拔刀砍向就近的墓冢,这一刀气势十足,如浊浪排空之势,眼看要见毁墓之厄,墓后忽然飞出一人,刀锋相碰,各自退开一步。慕无心虽料到李刈不会坐视陆氏夫妇墓冢被毁,但见他突然冲出还是吃了一惊,可似乎对面的蓝衣男子惊疑程度更不在她之下。
李刈凝望着蓝衣男子,但见他四十开外,长眉俊目,风姿高雅,宛然公子王孙。只眉峰高耸,两鬓微霜,显出愁苦风霜之色。
李刈心头一片混乱,脱口叫道:“师父。”慕无心吃惊更甚,蓝衣男子却恢复了从容之色,无喜无怒地点了点头。此人正是李刈的授业恩师楚惊风。
李刈此行早已做好谒师准备,哪知竟在此地遇上。看此情景,他跟匈奴单于交情匪浅,而对付八卦门陆氏夫妇,正是他一举安排下的。再经想起他一心让自己行刺汉室,更是心底冰凉,不能言语。
可他未说话,楚惊风却开口了:“我叫你做的事,完成了吗?”
李刈心中一沉,说道:“你为何让我行刺?”
楚惊风眉头一皱,说道:“看来是没办成。怪道一直不闻宫廷之乱。怎么?你对自己的身世还有疑虑么?”
“不!”李刈叫道,定睛而望楚惊风,“师父……为何让我行刺?”
楚惊风不耐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李刈沉默半晌,终于将疑虑问了出来:“师父平素教导弟子,要行孝义之道。师父自己……为何去做匈奴的谋师?”
楚惊风冷冷道:“你难道当自己是汉人?”
李刈道:“纵算如此,我不会当自己是残暴的匈奴人!”
楚惊风哼了一声,一指坟冢:“这是你埋的?”
李刈道:“这里面有我尊重的长辈。”
楚惊风冷冷道:“你的尊长是为汉室效忠的愚民?”
李刈道:“他们卫的是国和民,是道和义,而不是汉廷江山!”
“道和义?”楚惊风冷笑数声,又一指慕无心,“你的朋友也是汉人?很好,一入中原,到了烟柳繁华地,便将自己的血海深仇忘得干干净净了!”
李刈血往上涌,叫道:“什么血海深仇?我哪来的血海深仇?师父也说‘成王败寇’,难道我该为权力之争报仇吗?便算该,刘季早已归天,我难道该去寻他的妻子儿女吗?他的妻儿犯了什么错了?便算该杀,他的子孙后人会不会又找我报仇呢?子子孙孙无穷尽,便是师父你想见的么?”
他此前困惑已久,此时一股脑脱出,却在无形中选择了立场。
楚惊风脸现青气,沉默半晌,点头道:“好、好。”
李刈犹是不停,说道:“师父,你为何要帮匈奴,为何要杀好人?”
楚惊风冷冷道:“按你说,为师是恶人了?”
李刈沉默以对!
楚惊风见他神色,心中更怒,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你要知道,为师便告诉你!”
李刈淡淡道:“请师父赐教。”
楚惊风哼了一声,目光落在东方的远山,陷入了沉思。
“楚惊风不是我本来的名字,不过‘楚’字却同我有极大渊源。”楚惊风缓缓开口道。
李刈神色微动,动了动唇,旋即忍住。
楚惊风察言观色,冷冷道:“你以为只有你父才配那个‘楚’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吴广是楚人,刘季是楚人,我也是楚人!”
李刈被点破心思,正要驳难,乍一听闻师尊是楚人,一股寒意莫名而生,竟然答不上话来。
却听得楚惊风继续说道:“你是项籍之子,若是他胜刘负,当今皇帝的位置便该属于你了。”
李刈淡淡答道:“我做不来皇帝,他也不会属意我。”
楚惊风哈地一声冷笑:“为师教得好徒儿,竟不知这般淡泊名利。”顿了顿又道,“且不论你言之真伪,可我却是货真价实的王子王孙。”见李刈神情迷惑,冷冷说道,“怎么?不相信么?还是记不起?普天之下,只闻刘项之争,却不知他们共同的主人么?”
李刈悚然一惊,迟疑道:“楚义帝熊心?”
楚惊风仰天狂笑,似哭似悲:“不错,楚义帝熊心,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帝颛顼高阳之先祖也。”
李刈冷冷道:“先祖是先祖,自己是自己!”
楚惊风拍手大笑:“好徒儿,说得妙!先祖荫庇之下,还需个人努力。”
李刈却如堕冰窟,身心一片冰凉,直直望着楚惊风,喃喃道:“若师父真是楚义帝之子,为何……为何要抚养我,教我读书,教我武功?”
“不错,”楚惊风淡淡说道,“你那个骄矜残暴的父亲,确实是我的杀父仇人。不过,这不重要。就按你所说,不过是权力之争罢了。”
他说得越云淡风轻,李刈心中的寒意更重。
楚惊风续道:“我收养你不过是机缘巧合。那时节,你母亲带你逃难至此,就像……当年家臣带我逃难至此一样。呵,天道轮回,谁也逃不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母亲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或者说最愚不可及的女子。”
李刈喃喃道:“你将善良看做愚蠢?”
楚惊风冷笑道:“行大事者,最忌妇人之仁。想来你那死鬼父亲,乌江自刎时,该多后悔鸿门宴放虎归山!”
李刈摇头道:“他只怜惜他的爱马和爱妾。”
楚惊风哼了一声,道:“是么?这我不跟你辩解。你母亲初来乍到,曾给过我食物,救了行将饿死的我一命!”
李刈道:“所以,你才收我为徒?”
楚惊风冷冷道:“不然。我说过你母亲是最善良也是最愚蠢的女人,这份善良救了你,这份愚蠢害了她。”
李刈隐隐觉得其间藏有极大的阴谋,张了张口,却问不出“后来如何”。
然而楚惊风不需要他问,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我很容易探出她言语的不实之处。不过交浅言深,我并未拆穿,反而比邻而居,住了下来。”
“时日一久,我们自然地熟络了。我便借自己身世为引,从她口中探出了你的身世。”说到这里,楚惊风若有所思地望向李刈。
李刈僵在原地,等着冥冥中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