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地白,数人在道上攻斗不休。但见雪落风急,掩住遍地尸骸,雪花落在诸人身上,白晃晃的一片,面容模糊,好似都已垂垂老矣。
慕无心心中有感:“人生数载,转眼即逝。真不知为何还要争斗不停?”凝眸望向李刈,但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众人,神色甚为紧张。
慕无心心中奇怪,也将目光投向被围攻的中原人士。
这里的匈奴人比围斗胡不归的多一倍不止,围攻的对象却不过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绿衫少女。双方显然疲战已久,地上器械零落、尸骸堆积,一派苍凉悲怆之感。
慕无心既觉恻然,亦感疑惑:“他们却是什么身份,竟招惹了这么多匈奴?”一半谜团已然解开,围攻胡不归的正是来自这里的匈奴队伍。
但见那中年汉子挥剑杀出一条血路,回身叫道:“雪儿,你快走!”
那少女一张秀脸如娇花软玉,吃力格开攻击,神色却甚为坚定:“八卦门向无逃兵!”
那汉子似感似叹,跌足道:“糊涂!”他们僵持许久,不过是因为匈奴人想要生擒他夫妇二人。若少女突围而出,也好给全然不知的八卦同门通个消息,以做防备。可叹少女正直孝顺,绝不肯抛下父母远走。
那汉子微一岔神,手臂便划开一道口子,险些将手中长剑抖了出去。他转目看向兀自苦战的妻女,心中既觉惨然,亦感悲壮:“我要毙命于斯了么?好,为国捐躯,总胜过安乐老死!”英雄末路之感一生,当即仰天笑道:“好,雪儿,别怕!”
少女知老父心意,朗声回道:“女儿不怕!”那汉子笑道:“好!为父瞧瞧你能杀几个敌人!”振奋精神,誓死一搏,当即刺穿一个匈奴的胸膛。还未拔出剑来,匈奴板斧已至后心,正要回身格挡,又见女儿岌岌可危,那汉子一咬牙,正要拼了背心一击去救女儿,却见刀光一闪,几个匈奴应声而倒。
那汉子微微一怔,少女却已叫出声来:“李大哥!”语带哽咽,显然激动已极。那汉子转目望去,果见一个剑眉虎目的少年护持在旁。他心中虽然激动,面上却力持镇定:“好!李贤侄,雪儿交给你!”一拍李刈肩膀,奔去相帮妻子。
不消说,这对中年夫妇自是八卦门的掌门陆元鼎、辛雁雁夫妇,而这少女正是他们的幼女陆雪。陆雪自跟李刈分别,便随八卦门人,北上与父母会合,共抗匈奴。八卦门人对打匈奴一向走“游击”之战,讲求速战速决、逐个突破。却不想匈奴在八卦门手下吃了无数亏后,摒弃一惯战略,采取大举进攻。八卦门好汉敌不过人多,外援又迟迟不至,几欲全军覆灭。要不是匈奴头领想要生擒陆元鼎夫妇,他们决计撑不到李刈到来。
李刈方才在场外,旁观者清,又身处暗处,一刀之下,便斩杀数个匈奴。可跳入阵内,情况就大不相同。匈奴人众残暴,打法蛮横,他又要回护陆雪,一时之间,措手不及。转目见陆元鼎夫妇形容狼狈,心中更是焦急,可越急越乱,他忙中出错,险些吃了板斧。
陆雪急道:“李大哥,你别管我!”她这么一说,李刈反倒冷静下来,不禁笑道:“你乾元剑学得怎么样?”
乾元一十四式乃是八卦门基础之学,陆雪打小就修习,可她生性温婉,不爱打杀,招式虽记得分毫不差,打起架来却同女子绣花一般。陆元鼎见她如此心性,也就不强求,以至于武林豪杰之女竟同朱门绣户千金一般无异。也是近来走出闺阁,置身江湖,陆雪失了庇佑,才渐生向武之心。自同父母在北,亲历搏杀,幼时学得“花拳绣腿”才渐渐实用起来。
陆雪羞愧道:“不好。”李刈道:“不是不好,是学未致用。你大胆地打这些坏人,一定不差。”
陆雪将信将疑,但不愿徒为累赘,暗一咬牙:“横竖是死,绝不能拖累爹爹妈妈和李大哥!”默思所学剑术,挺剑而出。
李刈笑道:“然也然也,这些都是活木桩,大胆地去刺!”见陆雪渐渐放开胆子,变守为攻,他也就轻松许多,横刀迎敌。
李刈一放下顾忌,招式所向,凌厉非凡。虽知少不得大伤人命,但情况殊急,顾不得许多。
酣战不下,匈奴见机不妙,大有想临阵逃脱的,但李刈怕引来追兵,只好提刀追击,有些距离过远的,便由慕无心的“七情针”代劳。这一役死伤无数,存活之人无不心生凄凉。尤其慕无心,平时活人无数,此时迫不得己出针伤人,即使明知对方殊非好人,仍觉负疚尤多。救人总比杀人来得好。
陆元鼎纵声笑道:“好!李贤侄,大恩不言谢,我八卦门此生难偿。”虽说在笑,神情言语却比哭更难受。经此一役,匈奴固然死伤严重,八卦门也是尸骸遍野。昔日并肩作战的同伴,此时却和敌人同埋于黄沙白雪之中,明年草木还会再绿,同伴却不能归来了。
李刈道:“陆伯伯既说‘不言谢’……”见陆元鼎神色奇特,忽地顿住。
陆元鼎目望东方,此时初生的太阳缓缓而起,飘雪不止,与金色的光辉交织在一起,幻出绚丽奇观。
陆元鼎喃喃道:“落雪时分却有太阳?”
李刈道:“太阳雨未尝没有?能容万物,方为自然。”
陆元鼎道:“能容万物?莫是……我错了?”目透茫然涣散之色。
李刈心中一沉,叫道:“陆伯伯!”
陆元鼎微微回神,摇头道:“我能同你辛伯母单独说几句话么?”神情恳切地看了看李刈,又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女儿。
李刈只觉陆元鼎目光奇特,心中微微一寒,依言同慕、陆二人走远。但见慕无心神色一般奇特,心中寒意更甚:“慕姑娘!”
慕无心轻叹一声,神色悲悯:“陆掌门疲战已久,内伤严重,已是油尽灯枯了。”陆雪面色惨白,目望父母,咬唇不语。
李刈却道:“我不信。”话虽如此,但他如何能不信慕无心的诊断?又如何解释陆元鼎诸多的“奇特”呢?可是他不愿意去信,直直地望着慕无心,心中一片茫然:“为何好人总是不长命?恶人总不见其报应?不是说‘天道好还’么?好在哪儿?道在哪儿?”遍思身世前事,几堕迷障。
陆元鼎目送三人走远,才缓缓地收回目光。然后他望向妻子,用十分认真爱慕的目光。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妻子了呢?说是“大义为先”,可到头来,又何尝有过时间去实践“家为后”呢?
陆元鼎不禁叹道:“你还是当年模样,我却老了……”
辛雁雁道:“你还记得当年么?”
陆元鼎道:“如何不记得?你总是穿着绿衫子,像是春日里的嫩柳,清新动人,嗯……就像如今的雪儿一样……哦,只穿过一次红装,但美极了,红帐烛台,峨眉秀目,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说着目透奇彩,好似真的见着了二十来岁的辛雁雁,红装华美,袅袅走来。
辛雁雁道:“你只见过一个新娘。”
陆元鼎一怔,哈哈一笑,但笑声未免过弱,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不行了……但你……”
辛雁雁道:“师哥……”
陆元鼎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听我说完。”说着深吸一口气,续道:“为不负恩师之命,我八卦门这些年来奔波大义,可说兢兢业业……九泉之下,我也能跟恩师交代了……所以,你们……不必继续下去了,八卦门做个普通的武林门派即可……好比雪与阳,二者可容,正与邪……”
辛雁雁淡淡打断道:“师哥,你错了。”
陆元鼎不觉愕然,但见辛雁雁容色冷淡地说道:“你以为‘不继续如此’,便是为我们考量么?人固有一死,但为义而死,前仆后继则已。安乐而终,又有什么滋味呢?莫说承儿不会,我不会,八卦门上上下下皆不会!”
陆元鼎心中亦悲亦喜,不禁仰天笑道:“好、好!师妹,师妹,我小看了你。”钦佩之余,想到妻儿要赴老路,又觉伤感。
辛雁雁却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师哥,你是想错了。你方才为何要对李贤侄说‘辛伯母’,难道……这么多年,你还不知我的心么?”
陆元鼎血往上涌,说道:“师妹,我知道,只是你还年轻……”
辛雁雁叹道:“师哥,我辛雁雁喜欢的人是救人于危难的侠士,所以,我过去爱过‘岳皋’,可之后一直是你……”
陆元鼎情难自以,半晌不语。
却听得辛雁雁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让我改嫁‘岳皋’,可普天之下,哪有一模一样的‘岳皋’,何况我已忘了……如此……你就……可以放心了吧……”说着语气渐微,脸一弯,倒在陆元鼎的怀里。
陆元鼎吃了一惊,颤颤巍巍扶起辛雁雁,这一看,不禁魂飞魄散,但见她腹部赫然插着一柄袖剑,剑入三分,眼见不能活了。原来辛雁雁深知丈夫心意,见他要同自己单独说话,便已下定此策。若说他只是安排后事,辛雁雁外柔内刚,或许为操持八卦门,会隐忍独活。可陆元鼎言语间,分明要她改嫁,安心为人妇,不禁激起了她刚烈性情,以死明志,让丈夫安心。
陆元鼎费力搂住辛雁雁,抽抽噎噎道:“师妹!师妹!师……我错了!师哥错了……”神色哀戚,已近癫狂。
李刈等人早已在陆元鼎惊呼时赶到,辛雁雁一心求死,左近的陆元鼎尚且救护不及,何况李刈?
可李刈尤是不死心,转目直望慕无心。
慕无心一日之内,屡见伤亡,已是凄然。这时又见李刈期盼的目光,更是心如刀割,不由悄悄地别过了头去。
李刈心沉谷底,望望凄厉无比的陆元鼎,又望望面色如雪的陆雪,不知怎么的,忽然看见了伏在母亲床前哭不出来的自己,还有假想的血染乌江之夜。
李刈忽生怪想,走向前去,向陆元鼎耳语了几句。
陆元鼎怔了一怔,继而大笑道:“好、好、项王有后……”笑声陡然而歇,溘然而逝。
陆雪这才凄厉叫起,伏在他们身上,身子颤抖,却不哭泣。李刈哽咽道:“雪妹,你哭罢。”
陆雪恍然无闻,默默凝望着紧紧相拥的父母,好似成了无生气的雕塑。
李刈心中一紧,又接连叫了她几声。陆雪忽然回过神来,轻声说:“爹爹妈妈一生事业尽在于此……大哥,烦你帮我一把,将他们还有这许多许多的同门们……合葬于此。”
三人默默挖坑掩埋,如死沉寂。李刈望着遍地青冢,但见天苍地白,兵械凌乱,战马游走,不由情怀郁结,无所遣怀,至伤心处弹泪不止。陆雪却极为镇定,在父母坟前郑重地叩了几叩,缓缓起身,目送远方。
慕无心见此情景,心中忧虑:“这女孩儿遇如此大事,既不吞声饮泣,也不癫狂欲绝。只怕情不外露,哀痛郁结于心,终成大患。”她医者父母心,正想上前规劝几句,却见陆雪回转过身,静静说道:“李大哥,这位姐姐,我们就此别过。”
李刈一惊起身:“你要去哪儿?”
陆雪惨然一笑:“自然是回八卦门报丧。”
李刈也觉此问过于无谓,又是尴尬又是担忧:“八卦门距此千里之遥,你怎能独往?陆伯伯……他们既已……我绝不能让你只身涉险。”
陆雪却深深看了他一眼,这神色只见坚定,不见柔弱,无端让李刈心头一震。
慕无心察言观色,开口说道:“是,事有缓急,你该陪她去八卦门。”
李刈不由转目看向慕无心,却在这当口儿,忽听得骏马嘶吼,绿衫棕马,绝尘而去。李刈微一犹豫,再想纵步去追,却已难觅踪迹。
这却是一日之内,李刈第二次眼睁睁地见人离开,心境惟有更翻云覆海。
慕无心见他神色怔忪,不由说道:“她既然去八卦门,你自然找得她。”
不料李刈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出神,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自己一向看错了她。陆伯伯至死才知陆伯母的心,唉,我也是到这时才明白,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雪妹外柔内刚,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这一点上,我要自愧不如。而且……她是始终向前看,决计不会回头的。”
慕无心说道:“也许她不是不回头,而是怕回头仍是失望。若是回头草珍贵无比,好马为何不食?”
李刈说道:“我一向知道我的心意,如今也懂了她的。为何还要探究这‘回头草’是否珍贵呢?”
慕无心于是沉默了下去。
李刈却不像往常顺其自然,追问道:“我自问懂得一些人的心思,可无法懂得有人的。但不知,那人肯不肯帮我解个中哑谜?”
慕无心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时机未至,诸事纷杂,问也枉然。”
李刈大为失望。二人借物相喻,慕无心却矜持如昔。
慕无心道:“你先坐下。”
李刈奇道:“怎么?”
慕无心道:“你受伤了。”李刈低头一望,但见衣裤破损,自膝往下划开几道狭长的深口。这么一望,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