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琳笑道:“你别大发议论了,不就想见见这位乐师么?”
卫端面上一红:“只怕高人佳士难以结交。”
燕琳笑道:“你还没见,怎知这是‘高人’不是‘矮人’?”说笑间,循声而往。离那筑声越近,受其感染,心中越觉悲凉。但望路上行人,皆是一般悲苦之色。
卫端道:“这倒同‘周天幻境曲’有异曲同工之妙。”
燕琳道:“道到顶尖,殊途同归。‘五音令人耳聋’,这位乐师乐道高明,筑声自如‘余音绕梁’,‘魔音惑人’。”
说话间,一曲已歇,堪堪可见传声而来的干栏。楚国位处江淮,民间一向是干栏式建筑。用粗竹搭筑地基,使得楼阁下底架空,便于防潮排水。这种建筑不同别个,二人一路见了便觉有趣,而眼前的干栏比寻常的足足高了一倍,更有“空中楼阁”之感。
卫端咋舌道:“这么瞧着,更觉骇人。”
燕琳一本正经道:“你会‘扎地功’么?”卫端不解问道:“什么?”
燕琳道:“要是楼塌了,可以笔直扎地,不怕摔倒啊。”说着“格”地一笑,率先上楼。卫端这才知她又在说笑,摇头一笑,也跟了上去。
二人才至门口,便见伙计揣着毛巾迎上来:“对不住,本店被承包了。”
卫端好生失望,正欲下楼,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无妨,让他们进来。”伙计一怔,连忙打叠起笑脸,迎二人进去。
卫端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盘坐着一个锦袍公子,金冠束发,珠络璀璀,一派华贵雍容之气。他身后排立着四个体格彪精的武人,须眉怒发,威风凛凛。座上另有一个蓝衣客,细眉细目,透着一股妖冶之气。
卫端心中大疑:“难道这便是击筑之人?”无论是与不是,他放他们进来,总归该出言道谢。
那公子淡然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二位请来对饮一杯?”
卫、燕二人对看一眼,相携过去。那公子道:“请坐。”又指指近首的蓝衣客,说道:“这是晏龙先生。”
蓝衣客拱手笑道:“世子严重。”又对二人一拱手:“在下巫晏龙。”
二人也通了姓名,不由对视一眼。虽知这公子非富即贵,却也料想不到这是楚国的王世子刘辟非。当今楚王刘交乃是汉高祖刘邦的亲弟,好书多才,诸兄弟中最受刘邦器重,延至今日的汉惠帝,也该对这位王叔恭敬有加。刘辟非名为世子,实际地位却超过一般宗族子弟。
刘辟非道:“二位不必客气。区区附庸风雅,喜好音乐,最爱结交草莽雅士。”
卫端心下恍然:“想来他是见到我腰间玉箫,才特许入内。”见机便道:“方才小可在道上闻奏筑歌,莫非出自世子之手?”
刘辟非微露讶色,道:“哦,你们是被筑声吸引过来的么?难怪难怪!凤凰栖梧桐,上乐闻佳士。阁下的耳力真为今之‘子期’。”说来说去,还没说到击筑之人。
卫端只得谦逊了几句。
刘辟非又道:“这是楚地的香茅酒,难得一见,二位不妨小酌一杯。”却见案上摆着一把花式繁琐的青色方壶,方壶上配有一个铜勺,这倒是不奇,奇的却是这酒壶置于一个方鉴形器之中,个中冰块堆积,透着深深寒意。
见二人不解,刘辟非笑道:“这是楚国独有的饮酒之法,叫‘冻饮’。”
燕琳笑道:“这敢情好,冬日便可放热水。”
刘辟非深深看了少女一眼,由衷说:“姑娘真蕙质兰心,这正是我国冬日饮法。”说着看了一眼巫晏龙。
巫晏龙受命上前,先给世子置酒,再给卫、燕二人满酒。
刘辟非端尊虚敬:“区区先干为敬。”当即一饮而空。二人也遥敬而饮。他们也并非没有戒心,而是来到此处纯是偶然,跟这位世子阁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刘辟非更是先饮,盛情难却,料想陪饮也是无妨。
刘辟非又劝饮几杯,自己也极尽地主之谊,数杯下肚隐见醉容。酒过数旬,卫端只觉头昏脑热,胃里一片凉沁,见刘辟非还要再劝,却不得不摆手谢绝好意。
刘辟非道:“既然卫兄不胜酒意,区区……便不勉强。燕姑娘再请一杯。”说着歪歪斜斜站起,竟要自己斟酒。
巫晏龙忙扶世子坐下,无奈道:“世子你也醉了。”
刘辟非俊眉一扬,说道:“我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今日喜迎佳客,自然一石再醉。”说着又自复饮一杯。
巫晏龙规劝不得,只得对燕琳苦笑道:“我们世子便如此脾性,还望姑娘成全。一杯过后,说什么也得撤酒筵了。”
燕琳道:“淳于髡虽如此说,可他结语却是‘酒极则乱,乐极则悲’。”话虽如此,却饮了一杯。数杯而过,燕琳面色如常,只眸子越发清亮如水。
刘辟非目透奇彩,挠头笑道:“姑娘教训得是,区区同齐威王一同受教。”齐威王是作古人物,这话实在没什么道理,好在也没人计较。
巫晏龙命人撤去酒水,摆上瓜果清茶,茶是解酒的绿茶,瓜果却是几个玉雪可爱的柑橘和一个硕大的黄绿柚子。巫晏龙拿过小刀,剖开柚子,露出白皮玉壤。跟着又几下快刀,将柚子均匀分成数瓣,逐一呈给众人。
卫端听此节奏,便知巫晏龙绝非庸手,不禁多看了几眼。哪知后者服侍完毕,又安静坐下,见卫端看他,只淡淡一笑。卫端心头无端一迷,跟着又恢复寻常。
刘辟非又指点道:“这是楚地时新的……”
燕琳接口道:“‘江浦之橘,云梦之柚’?”
刘辟非赞道:“姑娘家学渊源,区区感佩之至……”又转而看向卫端,徐徐说道,“卫兄方才说起击筑者,区区非‘顾左右而言他’,只个中颇有难处。不过卫兄非要一见,也未尝不可。不过无论如何,还请保持沉默。”说着不待卫端回绝,道:“带上来。”
身后两名武夫迈步而出,过得片刻,押了二人上来。长者年约五旬,两手之间戴着一副镣铐,但见他神情愁苦,须发皆白,唯一双眸子亮如寒星。少者却是个碧玉少女,虽面有风尘,却难掩丽色。
这一来卫端不由大吃一惊,论他如何料想,也不知这击筑之人竟是个囚犯。可刘辟非有言在先,他纵有满腹疑虑,也只能缄默不言。
巫晏龙道:“世子再请击筑。”
老者不见动静,那少女却面露愤慨之色,动唇欲语,望了望老者,终是忍了下去。
老者木然道:“世子要听什么?”
刘辟非道:“有道是‘乐我合一’,能应景应情,即为佳作。长者请便。”
卫端心道:“这世子果有几分修养。”但见老者神情木然,几欲叫停,囿于前言,只得隐忍不发。
倏忽筑声又起,但闻风雷之声,好似一个慷慨悲歌之士立于天地之间,满心愤懑又无限寂寥。
卫端不由叫道:“好一个燕赵悲歌士!”那老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卫端微感疑惑,正要说话,一口闷气堵在心上,心子颤动,悲涩难言。伴随筑声,这种感觉愈见深刻,未及反应,肚里已搅成一团,说不清是心中有感还是身体不适。
卫端原以为是“真气逆冲”复发,哪知才默运玄功,就觉如入火海,灼热难忍,才要呻吟,身体形势又发生变化,刚出火海又入冰山,身子战栗,如堕冰窟。
如此瞬息巨变,卫端面色虽无异状,然则体内火海冰山交替而行,个中难忍只有自己知道。不余多时,正逆真气加入阵营。如此一来,好比四支军队在卫端体内各自为战,其间痛苦可想而知。
“咄”地一声,卫端再也支持不住,僵倒在地。
燕琳面色一变,旋即看了刘辟非一眼,但见他神色惊疑,俨然也被这巨变震住了!燕琳将信将疑,扶起卫端,回头对老者道:“停下。”这筑声慷慨悲昂,只会加剧“真气逆冲”。
老者略一沉默,却听得刘辟非道:“听燕姑娘的。”老者这才收了竹尺。
刘辟非又道:“卫兄这是……”
燕琳淡淡道:“有劳挂怀,不打紧……”话未说完,却听得巫晏龙笑道:“当真不打紧?”
燕琳面色微变,冷冷道:“晏龙先生这话,我可不明白。”
巫晏龙微微笑道:“我瞧卫兄体内是中了冰火之蛊,若不及早医治,有死无伤。”
燕琳看了眼卫端,说道:“你在酒里下了毒?可方才,大家喝的都是一壶酒,为何单单他……”
巫晏龙微笑道:“巫某给他斟酒时,指尖碰到酒樽……”
燕琳冷冷道:“好高明的手段。蛊毒,姓巫,你是楚国巫族人?”
巫晏龙颔首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既然如此,也该知道如何做吧?”
燕琳道:“要我做什么?”
巫晏龙微笑说道:“我们世子年轻有为、文采风流,更难得是性情中人,实是百里挑一的佳婿。”此话一说,燕琳心中通明。
刘辟非确实同他们往日无冤,二人来到此处也是偶然。只不过燕琳俏立干栏,漫不经心地往里一望,他就与卫端“近日有仇”了。
此后“邀约”、“下毒”、“击筑”有条不紊,只刘辟非没算到这“冰火蛊”发作如此之快,心中未免埋怨巫晏龙办事不力。他本盼着卫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再过数日,假装同燕琳偶遇,趁虚而入,一举赢得美人芳心。但想这等佳人自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跟随自己,如今挑明干系,纵使达成目的,日后相处也是欠了滋味。是以他见到卫端中毒倒地,那份神态倒非作伪。
刘辟非的计较虽好,仓促之间,巫晏龙哪能领会得这般多?他只知世子要横刀夺爱,也就听命行事,干脆利落地种下蛊毒。这时见刘辟非看他,目光中大有责备,虽知行事有误,但骑驴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姑娘考虑好了么?你等得,卫兄可等不得。”
卫端见他们用此胁迫燕琳,心中早已悔急交加,可无奈体内剧变,真气乱窜,明明听得到、感受得到,却说不出、动不了。
燕琳沉默半晌,看向刘辟非,说道:“世子也是如此想法?”
刘辟非万料不到,她竟会直言相问,心中虽觉这女子果然不俗,但这一问题倒是难以回答。正自措辞,筑声“砰”地又起,这一下突兀之极,刘辟非心神大震,竟将措好的词句忘了大半。
但闻得筑声“咚咚咚”地响起,乍一听倒像人体的心跳之声,只不过一时缓,一时急。众人听得无不暗自皱眉、心中烦闷。
巫晏龙怒道:“停下!谁让你击筑的!”
被巫晏龙一喝,老者旋即停住。巫晏龙方舒了一口气,却见得卫端猛地站了起来,这一下惊个十足十。冰火蛊毒一经发作,只有缠绵不起,绝无动弹之理。
巫晏龙还未深思,却见卫端身子晃动,横箫作笔,石破天惊般点来。巫晏龙连忙护住眼目,侧身让开,旋即一掌拍向卫端。
这一掌未至,燕琳忽地高声叫道:“我走了!”巫晏龙一愣之下,生生收掌。却见燕琳头也不回,飘然远奔。
刘辟非一努头,一道黑影闪电而逝。
卫端也对燕琳的举动回不过神来,却听得巫晏龙笑道:“危难之际最见真情,她弃你而去,足见阁下并非如何重要。卫兄又何苦为之拼命呢?”
卫端大怒,但此时体内真气激荡,站起已然费力,说话实是难上加难。当下放松全身,随真气流动而发动招式。
原来他在危急时刻,运用“九曲”境的“心眼”,赫然发现“四支异军”流动走势,隐隐察觉其间奥秘。那老者几下筑声,在常人听来烦闷无比,他却如露入心、醍醐灌顶,骤然明白他可以用“九曲心乐”引导真气。如此将热流引入逆气,寒流引入正气,盈虚相补,阴阳调和,登时好受许多。
卫端一面依法引流,一面出手招架。他几无打斗经验,出招全凭本能,灵感使发,以箫作笔,点诸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