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紫语悠悠醒来。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只觉面上一片刺痛,她急欲知道状况如何,可全身却乏力难言,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
如此如活死人般躺着,她的意识却空前的清明。一时间,人世过往交织着悲欢,在她脑中缓缓淌过。
明明一母同胞,她却因是“二小姐”,受生身母亲的冷落,还要以丫鬟的身份站在长姐身边。众人都道长姐白芊红“有褒姒之貌,妲己之能”,可她呢?她只是个连姓氏都不能冠之的“二小姐”,若是、若是母亲不偏心,她会输给白芊红吗?绝不能够!
白芊红也未曾待她如手足,只当她是枚随时丢弃的棋子,毫不迟疑地将半无武艺的自己丢入兵荒马乱的桂陵城,充当她得力的奸细。
为求完成任务,她不择手段,手间竟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她冒认“颍川双侠”之女,毒杀盖兰,嫁祸高月——货真价实的“双侠”之女。她任务做得滴水不漏,可作为弃子的恐惧从未离开她的心际,是以她与邵广晴暗通款曲,费尽心力当上了儒家掌教夫人。
后来如何?邵广晴终是难逃天报,死在了她面前。而她竟因冒认的母亲马少嬅的缘故,得到了她生身女儿高月的谅解,带着“母亲”儿女逃离了她本该遭遇的天报。
可这苍茫的世道,如何承受孤儿寡母的眼泪?迫于生存,她只能给纨绔子弟作妾。沈义贪于温柔缱绻,起初待她极好,可男儿凉薄兼之时运不周,他败光祖上积蓄后,又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便对她苛责打骂,说是败坏了他的运道。
彼时儿女尚小,只能忍气吞声。后来不知为何,马少嬅又得了旧时顽疾,终日只是练剑痴坐。她一面细心料理,一面暗下担心:“若娘她终是明白过来,舍了我去寻她的生身女儿,却又如何?”
马少嬅状况一天坏过一天,而家境亦然。某日沈义被债主追得厉害,挨了几下毒打发了疯,抢过玉棠叫嚷着要卖个好价钱。她迫于无奈,或说迫于利益和私心,妥协于丈夫的淫威,在他的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亲手将女儿卖给了“梵天楼”。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狠心的母亲吗?比之她的生身之母,她却是青出于蓝而甚于蓝了。
忽然,如一声闷雷响过,紫语心底一片茫然:“我这一生却是为了什么?”地面冰凉,她心底也是一片冰冷,不禁又问:“我得到了什么?”
她只觉自己的心钻入了冰窟里,冰冷得毫无生气。过去那些在她手中无辜丧命的冤魂,好似穿越了黄泉,一个个在她面前噙着冷笑。
她还不及感到恐惧,这些冤魂忽如风般散去,而一个突着双目浑身青紫的女子侧卧身旁。
盖兰!
紫语倒吸一口冷气,急欲爬起,可身子却似黏在地上一般,僵硬冰冷。
盖兰的幻影终于消失,可她心底的阴影却无限扩大:“她、她当初也如我这般难耐吗?呵呵,哈哈,真是业报!我却也要死了吗?终于……要死了吗?”
心念至此,意识随之模糊。
朦胧中,一个声音破空而来:“这里!”跟着一个影子靠近。
“怎么……会这样?”另一个声音颤声说道。
好半晌的沉默,前一个声音才恨恨道:“我们上了当!这是调虎离山!”说着猛地一跺地面。
震动让她微微张眼,缓了缓神,看清了两张少年的脸,正是李、卫二人。二人满脸焦躁忧急,却不知出了什么事。
李刈跺地之后,微微缓神,深吸一口气:“二弟,你别急。”
卫端颤声道:“燕琳的剑沾血掉在了门口,若非事态紧急,她如何放之不管?若是、若是……她同沈夫人一样……”
“同我一样?”紫语心下纳罕,随即明白了过来,大约在他们眼中,自己已然死了吧。然而,如此活着跟死了又有何区别?
李刈沉默了半晌,道:“你瞧见屋内外有打斗的痕迹吗?”
卫端急道:“没有,这有何关系?”
李刈道:“那么对方要么武功奇高,一招制服了燕琳,要么……”说着又静默了下来。
卫端催促道:“要么如何?”
李刈续道:“要么便用了非常手段,让她没有抵抗能力。再是望帝剑沾了血,燕琳极有可能刺伤了对方,可见对方的功夫极可能比不上她!”
卫端叹道:“大哥,你明说吧。我不想跟你猜哑谜。”他现下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冷静思索。
李刈却将目光投向紫语,后者不知出于什么,在他转过目光前快速地合上了眼。
卫端见李刈如入定了一般,急叫道:“大哥!”
李刈回过神来,轻声道:“我要去个地方,你留在这儿等候消息,再让沈夫人……入土为安吧。”
卫端毅然道:“我同你一起。”
李刈皱眉道:“这可不同我们刚刚对付那群地痞流氓。”
卫端正色道:“正是如此,我才不能像傻子似的坐以待毙。何况……你是要寻燕琳是吗?”
李刈见他神情坚定,僵持片刻,只得道:“那我们先葬了沈夫人吧。”紫语听此一言,不禁暗自苦笑。这两个少年人不知是太粗心还是太焦急,只远远瞧一眼便当自己死了。可不知怎么的,她要被活埋,心中却一点也不惶急,反而隐隐盼着早些“入土为安”,就此可以不管这凉薄人世。
卫端正要去拖紫语的“尸身”,李刈忽地拦住道:“当心有毒!”
卫端微一讶然,随即缩了手。李刈道:“小心为上,还是找衣布裹住了吧。”纵目所至,并无可用的布料,干脆脱下外袍。
卫端道:“如此说来,你以为对方是个下毒高手?可为何他只杀了沈夫人,却掳走其他人呢?”
李刈叹道:“你莫以为我什么知道。我如何有这么大得能耐……猜得透对方的心思?”可卫端却觉李刈神色不大自然,然而道:“是。那我们先……咦,沈夫人?”
李刈见卫端惊呼,旋即看向紫语,后者睁着双目,大约想证明自己活着,费力地转动眼珠,可仓促间诡异非常。
李刈定了定神,道:“夫人,你能说话吗?”
紫语想要张口,可仍觉乏力,只得目露沮丧之色,盼他们能了解状况。
李刈显然明白,摸出玉瓶,从中倒出数粒离叶丹,度入紫语口中,说道:“虽然药不对症,但总归有些好处。”
丹药入内,紫语只觉一阵凉气从喉咙深入肚里,过得半晌,果然好受许多,然而身子还是不能动弹。
李刈见她目透喜色,转而对卫端说道:“事有缓急,二弟,你留下照看夫人吧。”
卫端看了看紫语,不觉犹豫,正要无奈点头,紫语突然冲口道:“我也去!”
二人皆露讶色,紫语自己也暗自纳罕,但情急之下,毕竟能说话了。不及多想,紫语说道:“对不住,方才你们说话,昏沉中,我听见了一些。我娘他们……也不见了吗?”
李刈点头道:“正是。夫人既能说话,还请说说具体状况吧。”
紫语说道:“你们走后不久,燕姑娘忽然拔出佩剑来,然后我便晕了过来,醒来便是这副模样。”
李、卫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
李刈沉吟道:“既是如此……夫人余毒未清,还是歇息为好。”
紫语摇头道:“还望成全。”
李刈面露难色,踌躇道:“除了中毒……唉,还是不要禁风的好。”说着目光不自觉地射向她的脸上。
紫语想起脸上的刺痛不休,心中微微一沉,淡淡说道:“我脸上怎么了?但说无妨。”李刈微一犹豫,说道:“其实也并非严重,若得遇神医,自然无虞。”
紫语沉默半晌,但觉全身渐能动弹,伸手一摸脸颊,只觉刺痛处痕迹纵横。她心中凉了一截,哑然道:“很难看吗?”
二人正不知如何作答,紫语又道:“划了多少刀?”旋即又摇摇头,说道:“罢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是快去的好。”说着向李刈微微一福:“还请少侠带路。”
李刈见她容色坚定,无暇耽搁,只得称是。径而出门。
走出一阵,时至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透过道上的行树,射向高阁粉墙,但见树影斑驳,瓦户留金。
卫端不由讶然:“梵天楼?”
李刈不及答话,花枝招展的徐三娘咯咯娇笑,袅袅走来:“这位爷可来啦,可把奴家盼的。”
李刈笑道:“竟不知这位姐姐这般爱留客。”
徐三娘掩口笑道:“天要留客,奴家何敢不依?”只见白光一闪,李刈的项羽刀已然架在她脖子上。
徐三娘只觉肌肤生寒,赔笑道:“爷说笑了。”
李刈冷冷道:“谁同你顽笑?”说着又将刀口逼近,“人呢?”话音才落,一条缎带平空袭来,闪电般卷开刀锋。
李刈借力一震,忽忽几下快刀,缎带截成数段,夹风砸地,击起漫天风尘。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卫端徒以耳闻,也觉刀声之快疾,只在瞬息,不由心下佩服。
尘土缓缓散去,眼前多了一个黑衣女子,斜斜倚在梵天楼的红柱旁,明明神情慵懒妩媚,却觉身姿如刀锋凌厉,凛然难犯。
卫端见到此人,猛然想起了数月前另一处的“梵天楼”,然而那是家赌坊。心念至此,不由看向李刈。
李刈的目光却半点没有落在那女子身上,只是用刀抵着徐三娘的背脊,防她逃开。
那女子注视了他一会,冷笑道:“这样的奴才,你杀她一百个,姑娘也不会‘哎呦’一声。”说着嘴角一弯,一副看戏模样,“所以,快请动手吧,杀个人让姑娘瞧瞧。”
李刈哼了一声,放落项羽刀。徐三娘旋即兔子也似地跑开。
那女子嫣然一笑:“臭小子还是这般听话,说东便要往西。好啦,现在你人质也没了,却要拿什么交换你漂亮的小朋友?”
卫端心中一震,脱口道:“燕琳在哪?”
那女子扫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哦,她叫燕琳?”说着重又看向李刈,“你说如何?”
李刈见卫端一脸忧急,只得道:“她同你无冤无仇,颜姑娘何苦为难?有什么事由李某承受便是。”那女子正是修罗圣女颜沧海。
卫端急道:“不可!”颜沧海沉默了一会,冷笑道:“谁说无冤无仇?你的小朋友剑法高明,可给姑娘好大份礼。”说着挽起袖口,却见她雪白的手臂上赫然排列数道极浅剑痕,一如雪地红梅,妖艳夺目,依稀辩得是“造化乾坤剑”第一重万物界的“横梅式”。
卫端面露诧色,皱眉道:“奇怪。”他数次见过燕琳用此一式,却无今日这般剑痕浅到形同儿戏。李刈摇头道:“不奇怪。中毒加之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