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宝不知其间缘故,但忽然感知常无为的气场不如之前毫无破绽,当下凝神望去,一瞬不瞬地盯着常无为。他既占得先机,更是毫不容让,一下子将神意提到顶端。众人身在局外,也感到了金元宝如山般倾倒的目光压制。
早前李刈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不过那时金元宝见好就收,饶是如此,也压低了李刈的气势。可这个时候,李刈才感受到金元宝铺天盖地的全面压制。
这种压制又古怪之极,重似山、锐似剑、动似水、虚似风,又觉什么都不似,唯有一线光明,始终射向你的所在。
李刈模模糊糊感受到其间奥秘,却听得常无为笑道:“金兄何必着急?”只见他袍随风动,从容而立,丝毫不为金元宝气势所阻。
金元宝在那一瞬,再度感受到常无为气势归于圆润盈满。
常无为徐徐道:“‘维斗得之,终古不忒。’金兄好个神目心法!”
金元宝见他一语道破,心中微一凝滞,差点反为他所压制,当即收摄心神,淡淡道:“不敢,此术唤作‘维斗凝神’。”
常无为“唔”了一声:“如此说来,却是‘帝子移元’的克星了。”
当年金氏夫妇一念之仁放过了常无为,事后虽非后悔,但到底担心其卷土重来,故而长日思索,想要创出专门克制常无为的武功。金元宝某日夜观星象,见众星以一颗星为中枢,绕其缓缓而动,灵光乍现,创了这“维斗凝神”的心法。
“维斗凝神”讲求“以静制动”,己方始终不动,而逼迫对方因自己而动。而“帝子移元术”是“以目捉敌之破绽”,若像“维斗凝神”这般,心神与万物同化,动即不动,自然无破绽可言。
金元宝淡淡道:“不敢。”
常无为点头笑道:“你没练到家子,须刻意保持容色。”
金元宝寂然不语。正如常无为所言,金元宝优柔寡断,常为外物所扰,,他空有道理,却难以将“维斗凝神”练到极致。如此一来,最多只能跟常无为的“帝子移元术”打个平手。
珂月见丈夫沉默,担心他又多想,高声冷笑道:“你自称‘入道天人’,却不知‘盈满招损’,才是没眼色的!”
常无为纵声大笑,道:“岂不知‘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老夫既招损,无为将至,大妙不过!”
珂月读书不多,驳辩不了他的歪解,但她有心捣乱,大叫道:“什么日孙?孙之又孙?你天天做孙子做不够么?正好我儿还没儿,快认他做爹!”
常无为同人辩论,素来引经据典、文论歪解,如这般市井的回骂却没见过。他一时无法,又自高身份不愿粗语对骂,心中虽怒,面上也只一笑。
金元宝心中更是好笑:“这么多年,阿月还这般胡闹。”但见常无为神色淡淡,也不禁暗自佩服,“阿月这般骂,他还守得住,不见气乱,若非心术不佳,实是宗师气度。”他二人一面说话,一面暗中较量。常人见他们一动不动,凶险实是胜过动刀动剑。
珂月见他不怒,更是着急,心中搜罗平生所会的市井粗言,一股脑地骂了个痛快。也亏得她口齿伶俐,心思刁钻,骂语居然没一句重复的。李刈听得好玩,乐得在旁冷嘲热讽地帮腔几句。燕琳听得一怔一怔,饶是她聪慧,也要半晌才能明白那些意思。陆雪却听得满面通红,心想:“伯母这等秀雅的人,怎的、怎的……”卫端只神思不属,看着常、金二人对决发呆,珂月说话,他半句也没听进去。
常无为越听越不是滋味,但想她女人动口不动手,倒也算不得违约,心中更是烦闷,一时竟被金元宝的气势盖住了。
常无为见危不乱,片刻有了决断,高叫道:“静极思动,也该手底见真章了!”说着全身绷紧,如箭离弦,射了过来。他精于算计,本想等金元宝先行出手,好窥得先机一举击破,此时为珂月捣乱,只得先开箱底。
常无为陡然欺近,金元宝登觉耀眼生花,看不分明。他微一凝滞,旋即用“维斗凝神”守住心神,面对他的攻势浑若无睹,虚空之中,维持着一线清明。
这样的对敌古怪之极,一边攻势如骤雨狂风、无所不至,另一边浑如纸鸢,飘忽立于风雨之间。
二人瞬息之间过了数余招,常无为忽然道:“‘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老夫此路剑法唤作‘日月参光剑’,金兄的却是如何?”
金元宝见他在全面攻势下吐字清晰可闻,心下骇然:“遮莫他没用尽全力?”心想高手对招,切不可输了气势,当下提气扬声道:“阁下自比日月天地,区区一介草民,守住‘庶人之心’足矣。我的便叫‘庶人剑’。”
常无为笑道:“好个‘庶人剑’!岂不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庶人之心,过于冲淡,难至臻境!”说毕骈指点来。
金元宝见那指正是点向自己真气最薄之处,骤不及防间,心中惨然,暗暗叹道:“罢了罢了。”
眼瞧那指破开守真之气、云箭破空而来,忽听得有人高叫道:“常道冲!”猛然间,常无为身形微一凝滞,金元宝不暇思考,见机一掌拍出,正是“九魄降真掌”的“八荒九垓”。可这一掌轻若流云、飘乎无声,竟不若寻常时的“风雷大震”之响。原来金元宝临危激发潜能,不觉将“庶人剑”的神意化入了’“八荒九垓”,冲淡了“九魄降真掌”的肃杀之气。
二人近在咫尺,这轻飘飘的一掌,常无为竟没躲开。这一掌实在太轻飘,宛若一个慈爱的父亲,轻轻拍了拍常无为。可常无为如受激的猛虎,长啸一声,拂袖跳开,倏忽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珂月跌足道:“该死,打不过就跑了!”金元宝回过神来,微微苦笑:“若无燕姑娘一句话,今日输的便是金某了。”
众人虽然关注战局,但高手过招,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金、常输赢只在须臾之间,若非金元宝自己说破,谁也料想不到这其间的惊险。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尽皆落在燕琳身上。燕琳兀自把玩玉箫,淡淡道:“常道冲是常无为的本名。”
金元宝心下恍然,道:“怪不得他这般惊骇,一时竟露了破绽,若非我二人太近,我那一掌决计伤不了他。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说着面露愁色。
李刈笑道:“得道者多助,上天自然帮助如金老板这般的好人的。像那劳什子道魔,就算改了名字,还是跟大道相冲。”心中好玩,忍不住又大笑了几声。
珂月瞪了他一眼:“偏你机灵,总考究人家名字!”
李刈心知她明说“常道冲”,暗道“胡不归”,当下嘻嘻一笑,并不回嘴。
珂月见他乖觉,心中却是一酸:“这孩子嘴上胡说,心中却很懂事。若是我家大宝,却是要死犟到底了……”微一斜眼,但见燕琳执箫俏立、神情恍惚,珂月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燕姑娘……”
话没说完,燕琳便道:“常无为出身魔音岛,他昔年跟家父同师学艺,用的便是本名。后来叛岛而出,大约就改名了吧。”
珂月见她款款道来,心中颇觉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话。金元宝却默不作声地看了燕琳好一会儿。
卫端见众人皆不说话,不由大急:“燕琳跟那位前、常无为是不一样的!”
金元宝目中精光一闪而逝,淡淡道:“小兄弟,你当真知魔音岛是什么地方?又则,你对常无为似有相救之恩,可见识人不明,因‘小仁害大仁’。”
卫端误救歹人,既害其身,又害他人,心中早已又愧又伤,这时又听了金元宝责难,更是面皮发烫,含愧不语。微一转目,正巧撞见燕琳的目光,他心中一震,不知哪里的勇气,大声说:“常无为的事,是我错了!可是,燕琳她……很好的。就算魔音岛真的很糟糕,也不能一概而论啊。”
金元宝道:“这么说,你是护定她了?”
卫端一咬牙,说道:“晚辈人微力薄,为求问心无愧,只能尽力而为。”
金元宝利刃似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声颇为畅快。
卫端心中迷糊,看了看金元宝,又斜眼望了望燕琳。少女也不看他,低声骂了句“笨蛋。”
“这样的笨蛋千载难逢,大姑娘,好好珍惜!”金元宝高声道,说着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心想:“若是那时候,我也始终信着她……”
燕琳听金元宝直言说破,一时羞恼交加,可恨又找不到驳斥的话,只得侧脸不语,却没了素日的从容淡定。
李刈心中大乐,好容易才按捺住取笑的话,但面上的笑意还是遮掩不住。燕琳原本满心羞恼,见李刈笑容暧昧,更是毫不客气地怒目而视。李刈脸上笑容愈盛,张嘴说了几个字,却没发出声音,可瞧着口型,分明就是“二弟妹”三个字。
珂月见众人神态,暗自好笑:“李小子特得惫懒,天明哥心眼还是这般粗。”生怕燕琳面上挂不住真跟李刈斗起气来,忙说:“燕姑娘,你能跟我进屋一趟吗?”
燕琳微微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金元宝见珂月挽着燕琳进屋,心中好奇:“倒不知阿月要送什么给她?”心思一岔,又想起常无为来,不由愁意暗生。
他看向三个少年男女,轻叹一声:“常无为何时恢复,我实无把握,此地不宜久留,你们最好……”说着又是一叹。
李刈剑眉一扬:“金老板你呢?”
金元宝略一沉默,道:“我夫妇暂时闭店,免得那些客人受鱼池之殃。无论如何,总该先回神都山,料理后事……”说到此处,不胜黯然。
“金伯伯……”陆雪面上忧虑。
金元宝想笑一笑,但笑容微微苦涩:“好、侄女,代我们问候令尊……令堂。”
陆雪盈盈拜倒,未置一词。
金元宝想扶她起来,却忽觉无力,任她慢慢起身。
次日告别,众人望着几座新坟,更添几分前途凄然。金元宝想交代些什么,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倒是珂月同燕琳低低絮语,不知在说什么,但见燕琳频频点头,难得的乖巧听话。
金元宝望着众人离去,收回目光,喃喃道:“阿月,我是不是老了?”
珂月啐了一口:“又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孔夫子说什么来着,‘四十而……而?’后面不还有一大堆吗?”
金元宝笑了笑,想出言反驳,哪知一张口,呕出一团黑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