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月面色刷地惨白,颤声道:“你、你……”
金元宝摆了摆手,苦笑道:“不碍事,休养几天就好。”
珂月面色稍一缓和,跟着啐了一口:“死性子,受了伤怎么不早说?”不待金元宝说话,她又抢道,“莫不是怕那几个小鬼不肯走?真是死心眼,不可以悄悄告诉我吗?哼,常无为混账之极,也到底厉害,你何时受的伤,我都没察觉……”
金元宝默默听着珂月的絮絮叨叨,待得她也沉默下来,才缓缓地道:“阿月,我那时该全心全意信你的。”
珂月微微一怔,轻声骂道:“说什么浑话,好不要脸么?”
金元宝却笑了笑,珂月怔怔地望着丈夫,心中不禁柔情生发:“便是这一辈子,却也够了。唉,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我总是操心大宝,想着……娘,实在太笨太傻啦!”
“阿月。”金元宝又叫道。
珂月只道他看破心思,忙撇开脸去,说道:“怎么?”
金元宝略一沉默,道:“我们料理完神都九宫事后,也该在外边走一走了。这个包子铺、这个包子铺……”
珂月呸了一声:“就暂时不开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金元宝挠头笑笑:“是是。我只是觉得对你不起,说好不管江湖大事小事的……”金元宝不及说完,珂月就横眉瞪眼道:“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常无为的事一个人揽着,好了不起吗?还是你瞧不起老娘,嫌带着我累赘?”
金元宝笑道:“不敢不敢。珂月宫主的堪舆剑,‘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广博宏大,区区望尘莫及。”
珂月啐了一口:“少给老娘掉书袋!”但听得丈夫如此推崇自己创的功夫,心中到底得意。这堪舆剑原是隐匿在神都山的日子,珂月研读师祖风朴子留下的手记,偶有所得,加上儿子的天才随想,所创的一路剑法。
金元宝道:“若当真遇上那贼子,堪舆剑成为制胜关键也未可知。”
珂月皱眉道:“便凭这不成形的剑法?”堪舆剑威力虽大,但原理深奥、招式繁琐,时至今日,这路剑法也未能完全定形。
金元宝笑了笑:“大成若缺,成不成形又如何?”他少年时拜师伏念,浸淫多年《坐忘心法》,道家的“盈损之思”早已深入己心。
珂月学贯阴阳,执于“生克之道”,凡事求其方,听了此言,不由撇了撇嘴。转念想丈夫有伤在身,却也不跟他争辩。
“又或许,”金元宝沉默了片刻,微微笑道,“江湖代有英杰,除魔卫道的事早就不需要我们这些旧人了。”
珂月若有所思:“你是说……?”
金元宝微一点头,将目光投向几个少年男女离去的方向,恍惚中,他又见到了记忆中的四个少年,站在山头上踌躇满志,准备闯荡他们的少年江湖……或许,他真的疲惫了。他不禁想,当初师父、卫师叔、端木姑姑……他们也是这样看着当时年少的我们吗?
而此时正被注视着的少年们,深深地与过去贴合,一齐踏上了北往的旅途。四人说起去向的时候,李刈无端想着西南夷,又对北往有着冥冥中的惶惑感,自是不愿北上。可陆雪不知作何想,执意要北返与八卦门会合。这位世妹涉世未深又武艺低微,李刈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孑然独往,只是当他说着北往的时候,一个清丽婀娜的紫影在心中转了一转。燕琳无所不可。卫端虽未说出口,李刈和燕琳却都知道,他一定想去寻卫庄白芊红合葬的青冢。
众人各怀心事,一路沿着八卦门人留下的联络记号而行,不日便遇上屈奇芳及弟子。他们原是逗留原地,盼与陆雪会合。陆雪得见师叔又是欢喜又是羞惭,只红了脸讷讷不语。屈奇芳久经世故,见了李刈,心中已然明白大半,只同李刈寒暄了一二,却不问陆雪去向。
李刈见他们行迹匆匆,想来有门中要事,向陆氏夫妇问了安,便即作别。
三人走出好一阵子,回头时八卦门人还在原地,却不知作什么。燕琳忽然道:“陆姑娘定在原地伤心呢。”
李刈心中既窘且愧,嘴上却不愿对燕琳认输:“子非鱼。”
燕琳道:“以望复关,不见复关。”
李刈心想:“我说你不是她,如何知道她在伤心?你却要说‘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来引‘泣涕涟涟’,哼,雪妹外柔内刚,当断即断,岂不知是你度君子之腹?”他如此腹诽,到底也说服不了自己。
燕琳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地道:“她没在你面前哭,可不代表她不伤心。”她与陆雪数日相处,虽然性子不甚相投,但到底叹息她的‘千里相思付流水’。
李刈也便沉默了下来。
卫端忽道:“大哥非如此不可。”
二人皆是一愣,看向卫端。二人俨然天生的冤家,一路上或嘲或讽,卫端夹在中间总是左右为难,事后才好言相劝,此番陡然开口倒是头一回。
燕琳微微一笑:“好啊,你倒是说说为何‘非如此不可’?”
卫端听得她有考较的意思,面上微微一热,说道:“陆姑娘虽然是很好的,可并非大哥的心尖上的人。若是拖泥带水,才与两方不好。”
李刈一拍卫端肩膀,笑道:“知我者,二弟也!”
燕琳却瞪了李刈一眼:“一个‘快刀斩乱麻’便结了吗?你们这些男人,还是少作些孽吧!”
李刈微一抱拳,笑道:“美人之令,何敢不从?既是‘们’,喂,兄弟可是听见了?”说着看了一眼卫端。卫端登时耳根发热,咕哝了几句,大约是说绝不会如此。
少年人心性乐观,一路风光旖旎,纵马赏玩,关于“无可奈何斩相思”的阴霾终是被清风吹散了。
数日后抵达骊山,三人辗转寻到卫庄、白芊红合葬处,思及二者纠葛,不甚唏嘘。卫端于景于情,心中更是凄凉,而墓前吹箫只能由燕琳代劳了。
少女一曲楚歌袅袅而尽,递还玉箫。卫端追思前事,却没有伸手去接,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愣是没有说出口。燕琳今日耐心却是极好,把玩玉箫,等他下文。
李刈打了个哈哈道:“我去看看风景!风景!”一边小跑,一边腹诽道:“哈哈,真是热闹,非要在生死怨侣的墓前说情话,是想气活谁?”
卫端看着李刈消失在视线中,面上兀自尴尬。
燕琳似笑非笑道:“你若是一直不说话,我们可不得一直站着?”
卫端面上一红,鼓足了勇气,嗫喏道:“这个……萧不用还我了,反正、反正……我的愿也达成了,妈妈一定感受到了。”
燕琳微微一笑:“是说送我了吗?”
卫端拼命点了点头,挠了挠头又说:“要是、那个……也没关系。”
燕琳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说:“那好,我暂时先收着。”
“暂时?”卫端茫然不解。
燕琳只嫣然一笑:“希望你的李大哥风景别看得太久。”也不待卫端回答,漫步而走。卫端赶紧跟上。
李刈在返还的必经之路等他们,见了二人,打量了一会,故作书生摇头晃脑地吟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此系语出《诗经》中《静女》篇,说的是美人赠彤管,李刈便借此打趣卫端贻玉箫。《静女》篇本可作乐曲,卫端精于此道,如何不知李刈的调侃,只苦于“证据确凿”,他又笨口拙舌,只得来了个闷头不理。
燕琳于口舌上却不肯输于李刈,说道:“‘儒以文乱法’,儒生之学,殊不足道!”
李刈哈哈一笑,摇头道:“不好不好,下句可是将咱们一齐骂进去啦。”
燕琳道:“谁同你一道?”
李刈瞪眼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难道姑娘不是巾帼女侠吗?”
燕琳道:“谁要你恭维!美得很么,这位君子动手不动口急公好义的李大侠?”当日小舟初遇,她便借此调侃。
李刈见她旧事重提,不禁一笑:“不敢不敢,姑娘太公望再生,钓鱼之技,我辈望尘莫及。”说着向卫端霎了霎眼。
燕琳见卫端疑惑,面上不禁一热,还不及发作,李刈已然乖觉地跑开了。
三人行行走走,这日到了代国境内。因是大汉最北的诸侯国,是以大近匈奴,胡汉杂居,风光又与别处不同。代国北至大漠,南到雁门,西临黄河,东接燕地,环境恶劣,民风剽悍,路上风光自不如南端秀丽,也不及长安繁华,随处可见兵革车履。
一路风尘仆仆,三人寻地打尖。道上酒舍大多旧小,唯一家红墙高瓦,华美非凡,显得极为惹眼。燕琳素来锦衣玉食,在外也不愿紧拘,自然而然地遥指这家。
李刈注视了片刻,目中透出古怪的神气,半晌不语。燕琳心中不解,叫道:“喂,你瞧够了吗?瞧够了便走吧。”
李刈收回神思,笑了笑:“你可别后悔。”
燕琳见李刈笑得古怪,心中突得一跳,但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有什么可后悔的?”说着看了卫端一眼,心想:“哼,就算是火坑,还不是大家一起跳?”
卫端也看了那家高楼一会儿,迟疑道:“大哥,这莫不是……”
“走走走,大家去吃饭!”李刈截断他的话,乐呵呵地喊道。
说话间,漫步高楼,遥遥可见几个姿容俏丽的女子倚门揽客。燕琳觉出气氛古怪,抬头去瞧那匾额,却是用熨金的古篆写了“梵天楼”三字,以她所闻之博,犹是不知。
李刈见她迟疑不动,不由笑道:“怎的?临了要作乌龟么?”
燕琳怒瞪一眼:“你才是乌龟!”
李刈摸摸鼻子,笑道:“借你吉言,在下一定龟鹤延年!”说着向门前众女子招手道,“几位美人儿!”
众人见了,各自掩口笑得花枝乱颤,从中分出一个紫衣妇人,款款走来。那妇人一双吊眉眼不胜风流,在李刈脸上转了转,招手笑道:“这位爷瞧得眼生,莫不是头回?可听这小口蜜也似的,定是个中行家。奴家绝不敢慢待了您。”
李刈笑道:“正是,正是!”
那妇人又笑道:“可是两位么?不知爷们爱什么样的?”
李刈笑道:“这位姐姐可不会数数啊,我们这明明白白的三个人。”说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卫端和燕琳。
那妇人听得“姐姐”二字不由掩口轻笑,随即看了燕琳一眼,笑道:“这位爷又说笑了。”
李刈一本正经道:“我可是十打十的真心,不信你问问她?”
燕琳早知气氛不对,有心缄口不言,哪知李刈偏要编排她,心中虽恨,但囿于前言,只得点了点头。
那妇人微微一愣,又细细地打量了燕琳几眼,不由“啧啧”了几声,又是摇头又是叹赏。
燕琳被她瞧得难受,不及发作,李刈抢而笑道:“好姐姐,生意人有钱不赚可不聪明。”一面说着,一面拿过向日颜沧海赠的金鞍,放入那妇人的手中。
那妇人捧着沉甸甸的金鞍,瞠目结舌了半晌,才款款笑道:“好、好,三位里边儿请。玉棠,带几位客官去上等的雅座!”
话音甫落,只见袅袅婷婷一位素衣女子,从朱门内走将出来。她从三位微一屈礼,也不瞧他们一眼,便迈步而回。
那妇人在后气得直跺脚:“小娼妇,装什么清高?”
燕琳秀眉一皱,正要将满心不悦发作出来,却被李刈虚拦住:“不妨不妨,我们是来吃饭的。”
那妇人对向李刈登时换了笑脸:“奴家就是好眼色,这位爷不但出手大方,难得好脾性。请请。”
李刈打了个哈哈,正要迈步,却被燕琳抢先,猝不及防间又被她狠狠踩了一脚。李刈吸气的当口,却见少女转过脸来,嘻嘻一笑:“我们是来吃饭的!”又是咯得一笑,闪身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