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宝正要说话,忽听得一声长笑从远传来,经久不绝,片刻便如临在耳,震得在场众人心神大乱。
金元宝眉峰一扬,高叫道:“是谁?”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朗平和,不被笑声所淹没。
李刈微微一醒,对陆雪道:“快掩住耳朵。”见后者听命而行,这才提刀凝神戒备,心中称量着来者。以他此时之能,都不免一时为来人的笑声所迷。
那笑声骤然而歇,只听得一声闷响,伴着一声惊呼,似有重物掉落。李刈心中一震:“二弟和燕姑娘在外面!”竟比金元宝快了一步,闪身出去。
卫端、燕琳就在左近,望着一处露出惊疑之色。李刈顺而望去,借着月色,约影看出黑压压的一团,细认之下,才知是数人被铁索缠成一团,但他们从高处跌落,多半没了生机。李刈只瞧得须眉怒张,正要发作,忽然眼前一亮,金元宝已提着灯笼站在身边。他看着那团人,面露沉痛之色,目光陡然一厉:“鼠辈还不滚出来?”
那笑声再起,众人眼前一花,一个灰袍人出现在面前。他约莫五旬,身形高瘦,五官却甚为平常,望之毫无戾气。若非亲眼所见,李刈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平凡之极的人行事如此毒辣。
金元宝脸色一僵:“你好了?”
那灰袍人却笑道:“这份大礼,金兄可还满意吗?”
金元宝不及回答,却听得一声惊呼,原是珂月携着陆雪站在门口,她见地上那团人,呆了半晌,再也按捺不住,奔过去给他们解锁链,可正如所想,这几人早已骨断气绝了。她兀自不觉,木木呆呆地逐一喊他们的名字:“红儿、黄儿、绿儿、白儿……”
灰袍人笑容可可地看着珂月,俨然看一出好戏。金元宝沉声道:“你同我夫妇二人的仇,牵连旁人做什么?”
灰袍人微咦了一声:“这是旁人?老夫可是特意挑你们亲近之人的。要不然,就这几个小鬼的实力,配老夫千里迢迢地带过来吗?都在神都山上杀了了事!”
珂月抬起头来,脸上泪痕未干,秀目却蕴藏无限怒火:“无耻!”
灰袍人哈哈一笑:“时隔多年,宫主还是这个评价,可见半无长进,可惜可惜!”说着摇头一叹。
“其他人呢?”金元宝涩声道。
灰袍人瞪眼道:“是说你们夫妇不长进的徒子徒孙吗?可惜可惜,他们要是有你们一半的功夫,就不至于……唉。老夫也没有以大欺小,只要他们中有人过得了我三招或是说出你们的下落,我自然留他们一条活路,哪知……”
“他们……都死了吗?”金元宝茫然道。
灰袍人道:“有人招出你们的下落,老夫守信放过了他,不过挑破了他的手筋脚筋,刺破了他的耳舌,偏偏留下他的招子,哈哈,这等不义之徒本该瞪着眼睛在世上多尝些苦头!”李刈虽觉那人可恨,但听得他这般整治,也不免背生寒噤。
“是吗?都死了……”金元宝喃喃道。
“不然不然,二位好歹是老夫多年故交,怎么也得留个香火。你们选中的青夜宫主还真有些本事。他看着老夫把他心上人一掌打飞了,奋而怒起,居然接了老夫三招,不过么,不小心坏了招子,老夫顺便折了他双腿。唉,就这样,还不断摸索地爬向那紫衣服的死丫头,可感可叹啊……”灰袍人口中叹气,面上却是笑意纵横,“道说‘五色令人目盲’、佛曰‘红粉骷髅’,老夫助他跨越目障和情障,他日得道成佛,第一个便该谢我!”
金时夫妇对视一眼,均现哀痛绝望之色,一时之间斗志全无,却不知正是中了灰袍人的攻心之计。陆雪按捺不住,大声道:“你这人……你禽兽不如!”她素来端庄娴静,此番率先大骂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金元宝心中微微一热,似乎看到了数年前那个娇俏的绿影。他知灰袍人武功高极,此番又是卷土重来,若是暴怒伤了陆雪,定成他永久之恨。他不由收起悲伤,暗中防备。
哪知灰袍人却笑道:“小姑娘,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个‘禽兽不如’了?”
金元宝心中一沉:“糟糕,他自称‘入道天人’,素来要先在口舌上折服对方。”
陆雪激于义愤脱口而出,本拟定接受狂风骤雨,见他和颜悦色,反而一怔。她性子柔和,见对方谦谦有礼,明知他是恶毒小人,一时之间方寸大乱,想好的说辞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刈道:“雪妹,这位先生问你话,你答便是。好好解说他怎么个大大不如畜生法。”他口中讥讽,心中暗自戒备,灰袍人只是呵呵一笑:“庄周与蝶同化,可见大智慧人与众生同类,物即我,我即物,老夫与畜生同道未尝不可。”李刈见他这样厚颜,一时倒无话说。
陆雪得李刈鼓励,心下稍定,正色道:“道理在那儿,你强词夺理也没用的。道家崇尚自然,你这恶……鬼杀人如麻,残人身体,早违大道。庄子物我两忘,是超然,而你畜生同列,却是残暴。”
李刈拍手大笑:“说得好!”金元宝亦是默默点头:“诡辩之学,原该如如不动,坚持己见。但世上之人,坚定太少,随流却多。是以听了这厮的谬论,明知不对,仍觉难以辩驳。”想起早年优柔寡断,更是暗自惭愧。
灰袍人面上青气淡显,既而仰天长笑:“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笑声锐利,吐字千钧,压得众人心头大闷。
陆雪正自烦闷,恍然见那道灰影袭来,不觉一呆,忘记了躲避。眼瞧枯爪抓来,忽然听得“砰”地一声,灰袍人闪电回身,跟李刈对上了掌。
李刈听灰袍人仰天大笑,便知不妙,他早已灌力,此时便如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一闻笑声,便即拍掌。他既知灰袍人武功高绝、行事残酷,又为相救陆雪,此番运劲盈满十足,再不像先前留余。这一式正是九魄降真掌的‘九死不悔’,但形似神非,气势早已高过原先的招式。
灰袍人原不待理会,但李刈倾尽全力的这一掌气势太足,高手过招,绝不能被压过气势,他无奈之下,只得弃了陆雪回身搏击李刈。
二人这一对掌,皆觉心中一震。李刈固然吃惊灰袍人内力绵绵永无竭期,灰袍人心中也惊疑于这少年小小年纪内力如此浑厚。二人内力相争,一时骑虎难下。
金元宝见机不妙,高叫道:“李刈!”这一下如当头棒喝,李刈精神一震,凝神运功,灰袍人却趁机撒手,飘然落后,微微笑道:“金兄要考较老夫了?”
灰袍人猝然撤手,诸般力道便倒灌回李刈,李刈自受其害,内息一阵紊乱,半天缓不过神来。陆雪叫了一声“大哥”,几欲急出泪来。
金元宝见自己反而害了李刈,心中又恼又愧,叫道:“亏你还是当世高手,用这等手段对待一个晚辈不嫌下作么?”
灰袍人笑道:“是这位小兄弟盈满招损、不合大道,又怎么怪得了老夫呢?再说你不是也暗中相助么?老夫以一敌二,妙得很。”
金元宝自觉在歪理上说不过这人,冷哼一声,道:“你这次前来,是来寻我夫妇二人报仇么?那快请动手吧,别让世人觉得‘道魔常无为’只有嘴上功夫!”
话一出口,众皆哗然。谁也猜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灰袍人竟然是当年的提剑纵横、莫有敌手的道魔常无为。
昔年常无为利口利剑,双管齐下,大败天下英雄,结下累累血债。他自觉曲高和寡,对手难寻,不知从哪儿听闻金氏夫妇之名,径往神都山直言挑战。
金氏夫妇退隐江湖,本不愿与之动手,但见此人骄矜残暴,便欲替武林除害。哪知常无为越到危机时刻越能激发无限潜能,金元宝只能胜招却不能将其制服。珂月逮住机会一击,才将他打成重伤,好让他不继续为害武林。按说为绝后患,二人不该留常无为生路,可见其已无缚鸡之力,又觉二战一面上无光,就任他离开了。
也正是这一念之仁,令神都九宫惨遭灭门,而今他卷土重来,自己二人生死也便罢了,若累得江湖再起腥风血雨,实是仁慈之过。
常无为笑道:“问道求道,都是先动口再动手,顺序不可弄错。”
他越这样虚与委蛇,金元宝越觉忐忑,可大敌当前,万不可失了气度。金元宝强行按捺,冷冷说道:“那好,你要论什么道?”
话音才落,就挨了珂月一记,女老板妙目含嗔:“臭包子,你疯了么?跟这败类论道!”
金元宝摸摸脸颊,心中却觉一热,恍然间又回到了总角之时,看见了那个“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的小姑娘。他心中柔情一生,便觉世间殊无可惧,不由仰天笑了几声:“论道便论道,总该叫他输得心服口服,不过,这回……”说着他目光微微一冷,看向常无为,“我不会再放过你。”
常无为拍手笑道:“爽快!”
珂月“呸呸”骂道:“臭包子,浑包子,你要当君子,老娘可不是!也不管狗屁的江湖规矩!我只知道这畜生害了我的弟弟妹妹,我也绝不能让你……”眼圈一红,便即住口。
金元宝心口滚烫,不觉犹豫。常无为却笑道:“到时金兄不敌,珂月宫主要出手还怕没机会吗?不过贤伉俪要一齐上,区区自也恭候。只是届时战局混乱,老夫忙中出错,不免要伤及旁人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陆雪等人。
珂月微微一震,大觉矛盾。她心知常无为说到做到,届时她若相助金元宝,他定然拿这些晚辈开刀。李刈也便罢了,其余三人,恐怕难逃常无为一击。
常无为毫不着急,噙着笑看她左右为难。金氏夫妇有了顾忌,十成功夫必得去掉一成。
卫端略一迟疑,叫道:“前辈?”
常无为微一转目,仔细打量了一眼,笑道:“是你这小子啊。”
众人听得他们认识,无不惊疑。
常无为正是教授卫端“十二律调”和“帝子移元术”的崖底前辈。卫端当日只闻声音,不识相貌,而常无为顽疾未愈,中气不足,声音多少有异。卫端又只当其为江湖异人、风尘雅士,从未把他同大魔头、大恶人联系起来,是故他声音听得虽熟,却一直迟疑,不敢相认。
昔年常无为为金氏夫妇所伤,恐人趁机加害,藏身半山崖洞修行。可他一心复仇雪恨,用功过猛,导致半身不遂,无法出洞。好在他上身大可动弹,一身武功多少留下,便击鸟雀为食,茹毛饮血、餐风饮露地挨过十余个年头。
常无为生性坚忍,兼又聪颖过人,在绝境中时时思虑脱困之策,到底想出了个“异想天开”的法子。他一身武功虽是天才随想,但终究脱胎于魔音岛的乐道。追根溯源,若有人助他逆行气血,负负得正,自可除了顽疾。可此地荒芜,莫说精于乐道的异人,便是寻常山野村夫,也少有经过。
年日一久,他也逐渐熄了念头,终日无聊,便思虑武学之道。许多往日里不明的道理,在这样的日子里豁然开朗,不由洞开了一道道武学门户。可笑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着残损的身体,空自明白大道,却无法施行。
这日闻得卫端崖上吹箫,辨音识律,正是“周天幻境曲”,如何不叫他欣喜若狂?常无为甚攻心计,一声畅快的“好啊”脱口而出后,便即忍住喜悦,小心同卫端周旋。三言两语摸清了卫端的性子,先以音乐为诱,后以退为进,终于叫他掉入自家陷阱,心甘情愿地替自己脱劫。
常无为平生未受人恩,此番虽是他以言语相诱,但卫端一片善心相助,反害气血混乱。他素日杀伐果决,此时倒也觉过意不去,是故留了“帝子移元”的心法,算作两清。
常无为见卫端动唇欲语,徐徐说道:“你若是想要教训说服老夫,大可不必。若是聪明的,不如睁眼看着,能学到几层‘帝子移元’。”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卫端身上,目光的含义各有不同。
卫端略一沉默,大声说:“前辈,你行事很是不对!”
常无为微微一愣,既而笑道:“很好,你今日用掉了‘饶尔一次’的权利。”
卫端见常无为目光含笑,不由心子一跳,隐约想起了他当日在石板上留下的“他日对敌,饶尔一次”的字句。
要知常无为有话在先,卫端还出言驳斥,已犯了他的大忌。何况常无为说什么叫他细心观看‘帝子移元’,其实含了收徒之意,卫端如此不识好歹,自然叫他心生忿怒。若非宥于诺言,卫端早在他谈笑间命丧黄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