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逸再往前走,发现电视机旁的大花瓶里插着几根竹条,有一根已经断折了腰,垂头丧气地吊在那牡丹祥云纹前。
往上看,是一尊慈眉善目的文财神,其头戴朝冠,身着玉袍,左手如意,右手宝盆,正笑盈盈地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厅堂,红光闪烁,烛火跳跃,身影栩栩,可是鲜活。
他没有拜,而是在客厅里走着,对面的书架上放着很多书,大都是学术书籍,小说文学三三两两、没个几本。他抽了其中一本被翻阅最多的书,书很旧了,翻至底页,他看见印刷时间还是1985年。
他发现折角留在教育的执行章——“棍棒底下出孝子”——谭逸瞥见这句话后,就“啪”地合上了书,那花瓶里的竹条仿佛会跳舞,它们嘻嘻哈哈地跳过来,叽叽喳喳地转着圈,然后一遍又一遍抽打着自己早已愈合的伤疤。
胯骨处那条最深的伤疤像被火烧了一样,开始灼灼疼痛起来。
他不由得再次望向照片里的那些孩子,孩子的眼神与自己的目光交汇,他的额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楼梯处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
“你们怎么又来了!”
谭逸抬起头,看见了那双同样的眼睛。
是姥姥。
父亲迅速站起来,说:“妈,给你带了点东西,放桌上了。”
姥姥挥着手:“走,你们不用过来了,东西也拿走。”
父亲说:“我们马上走,就来看看你,我爸呢?”
姥姥穿着件皱巴巴的花T恤,裤子宽宽松松、肥肥大大的。她的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那线条复杂的田埂。她跟村子里其他的妇女一模一样,有时候看背影,谭逸都分不出来哪个是他的姥姥,哪个才是其他聒噪的女人。
黄土地是她的粉底,大山压弯了她的腰,虽然这个老女人身材瘦小,但谭逸知道她的手十分有力。
姥姥搓着她手上那枚玉镯子,说:“你爸在楼上。”
父亲说:“我看看他。”
姥姥说:“不用了,你走吧,你们赶紧走。”
父亲垂下目光,安静了半晌,说:“秀的事我都处理好了,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你们一起过去那边,去看一看。”
“秀”这个字就像一个雷,瞬间点燃了姥姥的怒火。
她大声道:“看她?!我才不去看她!她没用的!在外面把自己玩死了,丢了曲家的脸!”
父亲的面色沉了下来:“别这么说了。”
姥姥却不听劝阻,变本加厉道:“你们赶紧走!别再过来!那人跟我们家没关系了,我们家没有这么废物的孩子!”
她说罢,就要抄起花瓶里的竹条,赶走谭家父子。
谭逸见到此景,心脏不禁微微颤抖。他太害怕了,姥姥生气的情景,跟母亲生气的情景一模一样。
父亲护在自己前面,高声说:“妈!我是来跟你好好说的!”
姥姥根本听不进去:“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好好说!!你一个抛家弃子的臭东西,养过我们吗?孝敬过我们吗?曲秀跟了你,真是倒霉!”
父亲忽然不往后退了,谭逸听见“噼啪”一声,姥姥的竹条抽在了父亲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
父亲缓声道:“对,你说得对,曲秀跟了我,真是倒霉,是我害了她,是我不应该。”
姥姥气愤得手都在抖。
父亲说:“所以我想好了,要带逸仔回来上学,以后我们不在阳才市了。”
谭逸注意到姥爷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的眼睛就不像自己了,他的眼睛……不对,是眼神,姥爷的眼神更像墙壁照片上那些孩子的眼神。
姥姥说:“你们不在阳才市了?”
父亲说:“我们回来生活,离你和爸都近些,好照顾你。我也会在这边找份工,然后……”
“滚!滚!”姥姥更生气了,她气得张牙舞爪,竹条噼噼啪啪地抽在父亲身上。每抽一次,谭逸就被吓到一次。
姥姥将二人逼向大门口:
“你们回来干嘛!回来祸害我们啊!赶紧滚!以后别再回来了!”
父亲护牢了自己,却还是连连后退:
“妈!就当我是为了曲秀吧,她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和爸能够好好的。”
姥姥冷笑一声,说:
“好好的?她会这么希望吗?跑到阳才市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电话也不打,钱也没往家里转过一笔,她个狼心狗肺,早就想着与家里断绝关系了!”
姥姥又说:
“她这种女人,命里就是带苦的,而且就算带苦,她也富不了!从家里跑走的那一刻起,她早就没用了!她早就废了!行啊,我说她能在外边弄出什么好成绩来,最后结果给我这个,我早就跟她说了,不在我们眼皮底下待,自己跑出去外面,迟早玩完的!”
谭逸还在忧虑着那根竹条,然而脑中又飘来了其他的想法:
母亲去阳才市的事,她从来没跟姥姥和姥爷说过?
他还想细想,眼前之景却阻拦了他继续深思——
姥姥的眼睛里泛着眼泪。
他眨了眨眼,想再次确认姥姥眼里的那层波光究竟是什么,而下一秒,一滴硕大的、泥泞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出来,流淌在面部的沟壑中。
谭逸不禁愣住了。
姥爷过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抚上了姥姥的肩膀,谭逸看见姥爷的手指微微用力。
姥姥的眼泪还在哗哗地落,手中的竹条也在唰唰地挥,她哭了,她撒泼似的哭了,声音也跟后院的鸭子一样,十分粗粝。
“赶紧滚!竟然还敢说回来生活!别把霉运带回来了!这里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回来了!哪一天别人见到你们,说都会说死你们!你们谭家是你们谭家,跟我们曲家没关系!别丢我们的脸!”
此时谭逸惊讶地发现,竟然连父亲的眼眶也红了,他此时不再后退了,而是直直面向姥姥姥爷,说:
“……都是我的错,就当我是为了曲秀,她也不希望……”
“她不希望什么?!她还能不希望我们没人送终吗?!这样一个跑出家就没回来过的白眼狼!别再提她了!曲家没有这种废物!你们都给我滚!”
父亲的眼泪也哗哗涌了出来,他说:
“不会的……不是的,秀说过啊,她说过等这个国庆,就回来见你们。之前是因为我不在,她害怕村里人说她,她才……”
姥姥粗暴地将竹条摔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说着什么她回个屁她永远也别回来了。
谭逸看见姥爷一如既往地沉稳,他将哭得近乎脱力的妻子扶起来,然后伸出了那苍老也有力的手,使劲抓了抓父亲的肩膀。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说:
“你们走吧,不用回来。”
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到了谭逸都已经出来工作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这个片段,他才恍恍惚惚的察觉到,曲家那竹条下复杂的亲情。
大舅家、二舅家那些目光平淡、活在竹条下的孩子,在拿到了许许多多的奖状之后,来到了阳才市念书。
姥姥姥爷的房子里搬出几家亲戚,又搬来几家亲戚,然后又搬了出去,最后大家赚了钱又盖了新房,就没人再光顾他们的房子了。
这时,跟头发全白的父亲再次聊上当初那个片段,他才了解道:那些来到阳才市念书的孩子,原来都是姥姥姥爷提议支持的。
他疑惑了,姥姥姥爷不是不想让孩子出去吗?怎么隔了几年,又支持他们出去了呢?
可父亲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他们是知道阳才市的资源比村子里好的,他们从来都知道。
谭逸问,那母亲以前跑走时他们也知道吗?
父亲点点头,说,知道。
谭逸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起“爱”这个字。
这个字写法唯一,念法单一,但表现却太不同了。
至少对于曲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