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那边还在紧张备考，谭逸这边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说好分手，谭逸就再也没找过夏晓风，哪怕周边人、甚至是我们亲爱的读者朋友，都知道他还在意那个姓夏的，那个姓夏的也在意这个姓谭的。

可仿佛跟较劲儿似的，俩人都死活不去找对方，直接断了联系。

谭逸回到家，也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伪装得过了头。

因此，看到这样的儿子，谭容也不再说些什么了。

九月末，他们买好了车票，要回趟老家，先探望曲秀的父母，再看看之后能住的老房。

而谭瑞安的诊察时间重了，所以这次，只有父子两个人回。

从阳才市发往老家的长途大巴一天两班，他们买了清晨的票，背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出发了。

这个时候，南方的天依旧亮得很早，东边抹上一片艳丽的朝霞，林间鸟鸣雀跃，城市路灯在某一时间点齐刷刷地熄灭，紧接着那璀璨的金光就落了满街，覆盖在温热的土地上，聆听着一座城亟待苏醒、此起彼落的呼吸。

谭逸靠窗坐着，眉眼平静地望着车窗外。

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俊朗的轮廓。他的眼睛是如此漂亮，在阳光的映射下，那瞳孔由黑转棕，甚至泛着隐隐约约的金。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确实和曲秀极为相似。

左转过了红绿灯，阳光改变方向，这刺得谭逸眯了眯眼，他不禁转过了头，不再注视窗外的景色。

事发之后，他的内卷值停留在“-9387点”，就再也没动过——怎么可能动过呢？他心知肚明，自己早就没有学习了。

要论下降，他们也没给自己下降多少，估计是快到达底线-10000，而对方铁了心不会害他性命。

谭逸再一次想起两周前与夏晓风的那次会面，想着想着，他就陷了进去。

大巴摇摇晃晃地开啊，每次刹车都会发出“叽——嚓”的声音，车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有被豁开肚子的鱼味儿、刚跑完几百米赶上车的胳肢窝味、常年抽烟的老烟枪味儿……但尽管如此，谭逸还是沉浸在学校的回忆中，这回忆仿佛能化成墙壁，将他周边围起来，为他塑造一个专属于自我的小空间。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夏晓风笑着的表情，生气的表情，惊讶的表情，悲伤的表情……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那么鲜明，就像夏日里的清风、冬日里的暖阳，让自己尘封多年的心脏再次跳动。光是想着他，心情就变好了。

——可是……

谭逸收起了微笑。

他再次望向了车窗外。

——以后就见不到了。

踏上老家泥泞的土地，已是夜晚十点，谭家父子饿得饥肠辘辘，好在旁边镇上的大排档还在营业，他们找老板炒了两盘粉，随便填了填肚子。

谭容说：“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再去姥姥那里。”

谭逸说：“嗯。”

谭容说：“等会儿就先住老房那吧，简单收拾一下就行。”

谭逸说：“嗯。”

谭容看了他一眼，说：“……今天累了吧。”

谭逸说：“还好。”

谭容没说话：“……”

突突几声，门口停了三辆摩托，干完夜班的男人们来吃宵夜，他们浑身是汗、烟雾缭绕，其中有两个还掀开了衣服，露出半个滚圆的肚子——这里的男人豪放不少，天气一热，他们就习惯这么做。

谭容瞥了一眼，就迅速别开了头，他挪了挪椅子，坐到谭逸身边，背对着那群喝酒谈笑的男人。

谭逸奇怪地看着父亲。

谭容叹了口气，说：“认识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走太久了，村子里肯定有不少闲话。”

谭逸默默吃着炒粉，轻声说：“管别人干嘛呢。”

谭容苦涩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老房离大排档不算远，二人提的行李也不多，因此走个二十分钟就能到。他们在八月份办完曲秀的后事后，也回了趟老家，因此，他们对一般的道路也不算很陌生。

但尽管如此，在某些时刻，谭逸还是觉得很恍惚。

就像自己的人生在刹那间被翻了盘，那十几年在阳才市的生活，跟着曲秀一起存在了记忆了，接下来，他要重新回到这片出生的土地，在没有夏晓风的陪伴下生存。

而接下来，夏晓风就要自己一个人走出来，在没有他的陪伴下生存了。

这算做了个正确的选择吧……

他深感抱歉又万分落寞地想。

噩梦缠绕地睡了一晚，不对，可能是半晚，也可能半晚都不到，因为光起身打蚊子，就起了十趟八趟。

次日旭日东升，谭逸和父亲起了床，父亲给了谭逸一百块钱，让他先去镇上买点牛奶饼干，带给姥姥和姥爷，他就先收拾一下老房，几年没回来，这里实在残破肮脏得不行了。

谭逸出门之前，谭容又突然叫住了他：

“逸仔，你想好了吗？”

谭逸推开门，一缕阳光溜入房内，让“隐身”的灰尘都“现了形”。

“想好什么？”

谭容说：

“你想好，要回来生活了吗？”

谭逸微微垂下眸光，说：

“想好了。”

然后他关上了门。

八月初回来时，他们奔着姥姥和姥爷家去，没收拾老房。

但令人意外的是，姥姥和姥爷并不欢迎他们，骂骂咧咧地就把他们轰走了。接着阳才市那边给谭容打了电话，说曲秀的骨灰已经安置好了，他们犹豫几下，还是选择先回了阳才市。

而这次再次回来，探望二老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希望能跟二老好好谈谈。

谭逸和父亲一人提着一箱牛奶饼干，来到了姥姥和姥爷的房子前。

十几年过去，经济发展了，科技进步了，新农村就建设起来了。姥姥跟几个亲戚一起，翻新旧屋，盖了栋三层的农村自建房。

虽然房子外表普通简单、规规矩矩，但相较起原来失修漏雨的老房，也算进步不少，足以图个舒坦。

当然，这样大家伙同心协力的结果，可不是姥姥姥爷就能独占的。在经历了漫长的钱财分摊后，出主力的大舅公、二舅公家庭住了进去，一栋三层的自建房，吵吵闹闹、推推挤挤，塞了三户人。

是大舅公发现了他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谭容说：“回来看看爸妈。”

关于曲秀的死，村子里不知传了怎样的流言蜚语；上个月，谭家父子被赶出自建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大舅公脸上挂着担忧，他将草帽摘下，说：“他们还是那个样子哩！你过来这事，提前跟他们说了吗？”

谭容低声道：“……还没有。”

说了就更不可能过来了，姥姥姥爷会直接把大门关上，声儿都不愿意泄半点。

但是，谭容还是跨过了门槛，领着谭逸进了屋。

屋内屋外是两个世界，没有艳阳高照，这里的温度一下就降下来了。

白天不开灯，窗帘也拉上了，四周都是暗暗的，谭逸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像以前家中的霉味，又像母亲身上挥之不去的、皮肤的气味。

墙上贴着大舅公、二舅公家的孩子的各种奖状，旁边还有几张他们挂奖牌、拿奖杯的照片，这奖牌和奖杯是多么闪亮，颜色金灿灿的，只不过孩子的脸上却平平淡淡的，没有喜悦、没有惊讶、也没有激情，就是平平淡淡的、清清冷冷的，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看淡名利”之感。

听说这几个孩子在村子里、镇子里读书，好像成绩还行，有希望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