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艾区位于阳才市西北部,内有名山,外临江口,文化深远雄厚,科技创新不停。
虽没有中心CBD的繁华鼎盛、灯火通明,也没有隔壁农实区的高新荟萃、人才济济,但其因拥有对接他市的便利交通、称霸一方的北艾机场,也算市里前途无量的区域,亟待腾飞。
然而,一个城市亦或区域的耀眼,并不能成为其每个角落都光芒万丈的理由。在北艾区中,仍有许多狭窄脏乱的“城中村”,好一点,那叫“待开发商业区”,不好一点,就被大家称为“迟早烂在地里的钉子户”。
这些城中村搬不走,拆不掉,没有拆迁队敢在这帮“进城务工人员”头上动土,毕竟他们还是些“被迫无组织无纪律”的民众,正血气方刚着呢。
谭逸的家就在这里。
下了地铁,还要换乘公交,摇摇晃晃到了站,翻过一座天桥,再穿过常年施工的人行道,抬头便能看到一板气势宏伟的石门,石门上刻着“北艾村”三字,已然有些掉漆了。
还没到。
他背着书包,穿梭在热闹嘈杂的推车摊贩中。这次的书包格外轻,应是没放多少作业的原因,毕竟他连试卷讲评都没听就匆匆赶回来了。
但是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却有如千斤之重,坠得那外套都快拖到地上。
周边都是老商贩,好像从儿时有记忆起,他们便在此处做买卖了。
什么手抓饼、煎饼果子、五香脆薄飞饼,什么阿婆牛杂、阿叔羊肉串、阿妈鸡脆骨,随处可见的凉粉奶冻椰汁西米露,市场饱和的老北京鸡肉卷、狼牙土豆和网红炒酸奶,鱼皮、芝士烤肠和麻辣串串香排列一起,低价奶茶、特色水果捞和甜品小铺争奇斗艳,可是一派喧哗,一派热闹非凡。
而谭逸早就习惯眼前之景,又对口腹之欲没什么追求,自然不会为此驻足——说白了,这条小吃街,目标客户也就是极好打卡的网红、下班速食的白领和酷爱垃圾食品的学生。
谭逸只感觉这手机就要被自己握炸了,他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浏览电子产品,但每次点开,都无法鼓起勇气,对夏晓风说明自己的想法。
——今天的他不辞而别,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夏晓风,一定会不知所措吧……
但是他也有急着回家的理由。
他拐入一家超市背后,推开年老失修而毫无用处的电子安全门,踩着草坪上一条早已被人踩出的小路,又绕到另一栋房屋后,终于到了自家的住处。
这是一栋八层高的楼房,瓦片斑驳漆黑,四周杂草丛生,哪家小孩的四轮车放在门口已是多时,车铃铛旁系着的一面红旗早就褪色。没关紧的闸门里漏出电线,张牙舞爪地迎接着每一个忙碌而疲倦的住户。
他拿出磁卡,刷开大门,脚步匆忙地爬上楼梯。家里正住8楼,以前听母亲说,是为了在楼顶晾晒被子方便才选择的。
不过,时至今日,楼顶早就被猫屎猫尿占据,家里的被子也很少放去楼上晾了。
“家”的气味,对他来说,就是那若隐若现的霉味。
谭逸转动钥匙,推开了门。
灯亮着,窗户关了,屋子里闷闷的,让他不太舒服。
衣服收了,因为他提醒过这里晚上寒气湿气重,如果可以,下午就把衣服收回来。
现在那堆衣服像被拆了骨头的尸体,软趴趴地摊在沙发上,失神无主地望着他。
这里隔音效果不好,他听见楼上的那对年轻情侣又在争吵,好像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争吵,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儿,有关国家命运的宏伟大事儿,反正那嘴叭叭的,是一天都没闲过。
“妈?”谭逸叫了一声,见没人回应,鞋子也没脱,就背着书包急忙走入客厅。
他拉开阳台铁门,见窗边没站着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厕所门,映入眼帘的只有长满橙色霉菌的便器,还有滴答漏水的水龙头,便没有其他人在。
谭逸最后打开了那间最里面的卧室门。
屋子里很亮,亮到有些刺眼,应是新换了灯管;鼠灰色的窗帘拉上了,把外界遮得严严实实,好像连空气都不允许通过。
一个女人坐在床上。
她很瘦,面颊凹陷、肤色暗黄,眼下挂着青黑的眼袋,她被包裹在一件不合尺码的橙色毛衣里,毛衣还有些开线了;她的背驮着,那是她爬出沉甸甸的大山的伤疤,手上长着褐红色的冻疮,有些未经处理,已经流脓了。她的头发像海带一般,死气沉沉地耷拉在肩膀上,油性的发质让她看上去蓬头垢面,貌似已几日未清洗。
但是仔细一看,这个女人的五官却十分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好看得很,跟谭逸的极其相似。
只不过,这样一个女人,走在大街上,肯定没什么“回头率”了。时间和琐事的刀将她雕得残破不堪,城市与生存的硫酸泼得她面目全非,回过神来,已没有当初的雅正了。
“妈,你在这儿干嘛呢,还没吃饭吗?”
谭逸把窗帘拉开,推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你考完期末考试了?”女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考完了。”谭逸淡淡地说。
“多少名?”女人单刀直入道。
“还不知道,明天也才评讲试卷。”谭逸没看向她。
“你自己感觉。”女人说。
“……还行。”谭逸说。
女人没说话,只是一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盯得谭逸脊背发凉。
明明开了窗户,但屋子里依旧闷闷的,那股萦绕不去的霉菌味儿,好像也自从踏入家的那一刻起,逐渐缠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