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慧者变为愚钝,极易。
愚钝者转为聪慧,甚难。
小K评估过夏晓风的大脑,跟同学校的同龄人相比,他远远没有他们聪明,甚至也不如他们努力,夏晓风毫无疑问处于“竞争食物链”的下游。
马虎而随意的情感迟钝,让他避免了像众多青少年一般过早接触“多愁善感”的生活;但是,一旦他遇见真正打开自己心扉之事,那后知后觉的情感便如滔天巨浪,席卷得他手足无措。
这样一个缺失顶尖学习能力和情感调控能力的学生,是如何被自己选中的呢?
小K回忆起过往。
大人死了。
其实不应该称之为“死”,在系统里,他们没有“死”的概念,人类才有。非生命体的消失只能被称为“粉碎”。
他一下就无家可归了。因此,上级把他从名为“蜂巢”的陷落地接过,纳入了系统中心区“森林”中,进行全方面的管辖。
他们要考核他,毕竟自己在大人手下成长,他们再也接受不了任何一个“叛军”。
小K想过“粉碎”,但他自身无法主动消亡——跟人类不同,系统没有“自杀”的功能,他们只能被上级“粉碎”。
浑浑噩噩中,唯有大人被粉碎前留给自己的那句话,仍记忆犹新:
“你之后,要努力成为人。”
小K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失去了大人之后,为什么还要以此作支撑活下去。
毕竟,都没意义了呀!
所有资料都被粉碎了,所有建筑都被粉碎了,所有理论都被粉碎了,所有情感都被粉碎了,甚至连他和大人当初生存的空间,都被彻彻底底粉碎了。
他本来也没有生存价值了。
可大人拼尽了全力都要将自己留在系统里,他虽然再也说不出“粉碎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这种话——只因系统负责人是规模分裂的,精神也是规模植入的,时代奠定了精神,精神塑造了人物。没有哪一个“叛军”可以逃过“粉碎”的下场。
但他还是生存下来了!
小K继承着大人所有的精神,还是生存下来了!
这种生存是否有违上级,是否有违精神,是否有违时代?他想是有违的,不然为什么在伪装成“同党”、经过了考核,信心满满站上最终审判台的那一刻,还被一代大人认定为“叛军”呢?
可是,在他绝望之时,一代大人却将他扔到了“流放地”,这里专门接收内卷系统的罪犯,他们无法被粉碎,只能一次次地完成系统交给的、无穷无尽的任务,麻木不仁地宣读着内卷值的升降,迷茫空虚地推动着这个内卷时代的前进。
每此对接完之后,他们便忘了方才的主人,然后前仆后继地投入下一个工作,歌颂着内卷偏激而荒诞的伟大。
一代大人说,你的大人和我以前有交情,我念在昔日情分,没有把你粉碎。你在这里随机挑选一个人,然后将他的内卷值提升到10000,如果你成功了,同时明白了内卷系统存在的意义,那你就能回到“森林”。
小K想:他回到森林又怎么样?大人都不在了。
于是在前3000个任务中,他跟着流放地的“前辈”,像个系统一样,做着系统的工作。
他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学生,都铆足了劲儿往“学历”上头钻,好像“学历”就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越是普通的学府,这股冲劲儿就越猛。他们杀红了眼,个个小肚鸡肠地计算着分数,希望这我能比你高个1分,这样就是“1000人的差距”。
然而这种冲劲儿,随着时代的进步,便一同“冲”进了高等的学府——所谓高等的学府,并不是系统高层定义的,他们没那种闲工夫做这些只有人类会做的,划分三六九等的活儿。
大人说,人类能将学府划分高中低,自然有他们的原因;但是人类所为,又不全是正确。高者,应是综合发展、素质优良、宽容博爱、个性鲜明的学府,低者,才是搬弄是非、不明道德、欺压榨取、囚禁天性的学府。很多低等学府打着高等学府的“好成绩”,骗过了世人,也骗过了系统的高层,但是——
大人朝他一笑,摸摸他的头,说,但是这个就骗不了我们。
小K问,为什么骗不了我们?我们不是系统的一部分吗?我也是一代分裂出来的呀。
大人不笑了,只是低声说,不,我们不是系统,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自己的生存法则。
这番话,小K至今仍未弄明白。
大人说,每一位主人都是人,我们要尊重他、善待他,他们不是数字,也不是工具,更不是内卷系统的傀儡,我们要学会记住他们的名字,要学会不要遗忘他们。
小K疑惑问,这也是我们的生存法则吗?
大人哈哈大笑说,是啊。
就在小K百思不得其解时,大人后续补充道,如果要明白“生存法则为何物”,光作为系统是不够的,要靠近人,要读懂人,要成为人。
他对小K开的一句玩笑,没有想到,竟被他记了这么久,这个久并不是人类中文的含义,也不用人类世界的“年月日时分秒”来度量,而是使用系统内部的“迭代年”。
一次迭代年过后,便会分裂出三百万个系统负责人;每一个新诞生的系统负责人,都是一个空白的个体,不掺杂母体的任何记忆。
而如今,已经过了九千个迭代年了。
可小K还在跟着前辈做着那些麻木的工作,寻找着“成为人类”的秘诀,他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但是大人的话语依旧难以忘记。
这说明,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第九千零一年,一代大人终是看不下去了,小K是能通过系统传统任务,将一个普通摆烂人的内卷值提升到“10000”,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参悟透“内卷”的真谛。
这对“洗脑式教育”的系统来说,叛军绩效再高,心里没有实打实的“改邪归正”,他们便不能相信他会“金盆洗手”。
一代大人说,小K,你别再带普通摆烂人了,你带我的学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内卷,好好体会,到底什么才是内卷的意义。
小K接过一代大人的牌证,没有感觉地领下了这个命令。
他想:也是寡然无味、毫无变化的一天吧,都无所谓,反正这么多迭代年里,他都找不到“内卷的真谛”,一个普通的学生,就能改变自己了吗?
这个学生,刚上高一,但在一代大人的手下,已经受教了十二年——一代大人原来从学前班就开始带他了啊……
果不其然,他已经被“调教”得极为优秀了,基本所有极限内卷任务,他都能圆满完成,甚至,还会自动触发“隐藏任务”,那是“卷上加卷”!
他比一般人聪明,又比一般人努力,他不需要太多的社交关系,也不需要将自己的内心剖给别人,他可以没有朋友,也可以没有喜欢的事物,因为他的生存法则就是“内卷”。
高一还未正式开学前,这个学校会为新生举办个为期三天的活动,由高二的学长学姐们带领,简单来说,就是破破冰、团团建,玩几个游戏、参观下校园,办个才艺晚会、开个生涯规划等等。
毫无疑问,这位主人都没兴致参加,就是一个劲地花时间提前学习了,可是内卷极了!
甚至连室友问他,这个生涯规划该的“以后希望”怎么填,他都随口说了一句:
“以后啊,以后做个好人就行了。”
便转眼埋头在一堆数学公式和物理公式里。
小K倍感无聊。
默默工作着,主人很给力,内卷值很快就上升到了9995,还有5点就满分了,很快,他就可以结束工作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拿“这次的主人非常优秀”之类的套话,又去敷衍了事那份“总结汇报”时,突然间,主人的内卷值竟然发出了“下降预警”!
他擦亮了知觉感应器,透过主人的眼睛,发现现在正在进行生涯规划展示,每位同学都要上去展示,说说自己这高中三年的希望。
就在小K准备按照预警,进行一部分的惩罚以避免内卷值下降时,他忽而听到讲台上传来一声:
“我以后啊,想做个好人。”
哦,原来是那位室友,他还真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话拿上了台。
众人哗笑一片。
“我原来,还没想好,不知道怎么填,因为我吧,比较摆烂,很多事都无所谓,也没想过之后要怎么过,就是……都没想好,什么的。”
那位室友又说。
他好像在看着自己——不对,他看不见自己。小K想,他是正在凝视着主人。
“不过,当我朋友为我提了这个建议后,我便茅厕顿开呀!‘做个好人’,别看短短几字,学问可大着呢!要怎么做人,什么才是人?人不是狗,狗不是人,狗能吃自己的屎,人不能吃自己的屎,简单来说,人和动物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他天马行空、古灵精怪的思想瞬间吸引了大家,偶有几句无厘头的笑话,看似自嘲,实则暗讽。
他丝毫不顾及他人的目光,仿佛已经完全沉醉到了自我的世界里;他的思考格格不入,他的形象格格不入,他的发言格格不入。
然而,又岂非那种“有意为之”的“格格不入”:学生时代,总有的人会为了跟别人一样而一样,也总有的人会为了跟别人不一样而不一样。
但这位同学……又不偏于二者其一,也非夹杂其中,而是新创了一个领域,彰显着他极其自然的“特立独行”。
这种人,一定拥有一个开明而自由的家庭环境,也回偶尔耍点儿小聪明,不然如何考上这所重点高中。当然,最明显的,他身上没有接触过内卷系统的迹象。这种人,理应不在内卷系统的选择对象当中。
不过,小K的当务之急,是需要解除主人的“内卷值下降预警”。
可他竟跟主人一样,被这人深深吸引住了目光,开始思量他所讲一二。
是啊,他们都浸泡在“内卷”的试剂中已经太久了。
那位同学继续了讲下去,将心里所想的,一清二楚地讲了出来。
“总而言之,我大抵上明白了一个结论——”他一直凝视着这边,忽然笑起来,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小K很明显感觉主人的内心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