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忽觉一只冰冷的,遍布伤痕的手,摸索着碰了碰自己的脸,又好像想碰碰自己白日里被鞭子豁开的伤口,可好像又怕弄疼了自己似的,最后落在自己将将齐肩的发上,问:“你的头发……?”
谢枝想了想,不欲提及太多婚约之事,含糊地说:“只是了断前缘罢了。”
李承玉没有再追问了。他的手落下,轻轻握住了谢枝的手,或者说,只是握住了指尖,像是害怕那伤痕会刮伤了她似的,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承玉,”谢枝心头一动,想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于是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水泽。
这像是李承玉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谢枝很想在这时候抱抱他,可他颈上还戴着枷。虽如此,她又觉得头一回这样近地贴着他的心。她说:“我还记得大公子曾救护一只受伤的黄鹂鸟儿。可鸟儿伤好了,就飞走了,再没回来。但人非鸟兽,总会有飞回来的那一天。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求你也能好好珍重自己。未来不管有什么苦什么难,我们都能熬过去。”
李承玉握着谢枝的手紧了些——谢枝记得这曾是一双如官窑白瓷般无暇的手,而现在豁开的、结疤的伤口一道又一道地叠在一起,仿佛在向她诉说着这一路的风霜苦楚。
谢枝像嚼了颗酸枣似的,从齿根一路酸软到了心里。
她听到李承玉的声音在暗里轻轻响起:“阿枝,流放出京的那天,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城门上我父亲的尸首。其实我已经认不出那尸首的模样了,可我知道,那就是他。
“我娘入了狱没多久,就因为不堪受辱,撕了衣服系成布条,在一个安静的夜里了结了自己。”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直没见着李夫人……谢枝想起那个美丽温顺又总是含着哀愁的女人,不禁也泪眼婆娑。
“对旁人,对我自己,我没有一丝愧疚。”李承玉道,“可对我的家人,我无地自容。阿枝,我不知该如何珍重自己了。我原想,死在这流浪的路上,也算是得宜了……”
谢枝回握他的手骤然紧了几分。
“阿枝,可是看到你向我而来的那天,我心里不齿又卑劣地想,我原是还想再活下去,还想再见你的……”
“承玉……”在眼中徘徊了许久的泪珠簌簌地落了下来。
两人执手并肩坐着,甚至不能依偎在一块儿。天地清寒,风吹沙走,连禽兽都会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寻个安身的洞穴,但这些无罪却被牵连的人只能潦草地露天睡着,仿佛一块块等待被风干的肉。
但他们已决意在这世间做彼此的依靠和庇护。
等一丝日光艰难地破开厚重惨淡的层云,解差们便赶羊似的把犯人们都从地上赶了起来继续赶路。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但解差们显而易见地离着谢枝远了些,似有忌惮。
但谢枝和李承玉仍旧很少说话,毕竟眼下李承玉是戴罪之身,不惹眼为好。但他终于肯服下谢枝为他带来的药丸。
两人不消说话,只是无言地凝望着,仿佛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二娘仍旧无忧无虑地,她总是把李承玉认成自己早夭的儿子,偶尔也会把他认成李渡——这是两个在她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人。那些后宅的尔虞我诈,那场将她逼疯了的火灾,像是从未发生过,更没有之后李家倾颓,从青云一朝堕跌成泥的屈辱。
走得久了,她的手脚也难免被磨开了伤口,可她很少喊疼说累,只要跟在李承玉身边,便总是笑模样。
谢枝有时看着她便想,像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只记着那些快乐与幸福,是不是也算是一桩幸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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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就发生在与之前的每一天都相似的这一天。
“前头就是伧州了。”身边一个解差道,“总算能休整休整了,成天啃馒头,老子嘴巴里浑没味儿的。”
谢枝默默听着,从包裹里抽出地图来,到了伧州,离不远便是凉州了,总算到头了……
她难得松了口气,却听得前头一阵骚动,隐隐传来惊叫,几个前头的解差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道:“不好了,这儿好像有古怪,前头全是尸体!”
谢枝和李承玉下意识和彼此对望一眼。
“尸体?什么尸体?”缀在后头的解差也是一惊,急忙问道。
“看穿着像是寻常百姓,大多还带着行李……”
话音未落,周遭沙丘后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怪叫声。紧接着,竟冒出几十个头戴尖顶皮帽,束着辫发,翻领袍外罩铁甲,身形健硕的士兵骑着马冲杀下来,旋着手中弯刀直奔解差而去。数息之间,惊恐的哀嚎之后,几颗人头先后滚落在地,血珠子洒了一地。
那些形容奇怪的士兵呼啸着策马,绕着剩下的犯人们形成一个包围圈,如同猎人们盯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骤然成了被劈成两截的肉,任谁也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犯人们吓得到处乱窜,互相推搡着,希望能趁乱跑出去,却徒劳且绝望地发现自己已死死地陷入了包围之中。
谢枝亦觉得腿软,下意识靠李承玉近了些。
“是突厥人……”她听到李承玉这么说。
“什么?”她扭过头,看到对方面沉如水,原本就憔悴的神色越发不好看,“不可能啊!伧州虽属边陲之地,可和突厥之间还隔了个云州,在云州驻扎的可是慎将军的镇北军啊……”
谢枝一下不说话了,像被人掐断了似的,因为她话刚出口,心头便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时,那些突厥士兵终于止了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被圈起来的这群人。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人下了马,操着一口不大标准的汉语问道:“谁是李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