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和二娘跟着李承玉一道坐在板车上,看着一路景象,遍体生寒,冷得她牙关都在打颤,二娘更是泫然若泣地靠在她怀里,瑟瑟地发着抖。
只见荒凉的路上,都是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或是被砍烂了脑壳,流出的淡黄色液体已干涸了,结在了灰色碎石子上,或是被开膛破肚,脏器从剖开的伤处涌了出来,更多的是连一具全尸也无,乱抛的碎肉早已分辨不出原本属于身上的哪一部分。
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腥臭味,浑然不知人世变化的虫蚁鼠兽们都钻了出来,聚在尸体边啃食着腐肉。
谢枝和李承玉的手交握着,仿佛想要给予彼此温暖,却发现两人手心都冷得瘆人。
终于快到伧州,谢枝抬头一看,一直强装镇定的她抓着板车边栏的手都用力到泛着白,喉头抽搐似的滚动了几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二娘更是吓得直哭,李承玉亦是面色惨白——惹得周围的突厥兵一阵哄然大笑。
只见城门上用草绳挂着数具尚穿着官服或铠甲的,血痕斑斑的碎尸,头颅、脖子、躯干和四肢都被砍碎了,被绳子串了起来,诡异地在流动的风中摇晃着。城墙上,赫然竖着一只黄金狼头,双眼锐利,凶牙尽龇,狼头后系着数条兽毛编制的饰物,猎猎飘扬。
谢枝认得,那是突厥的狼头纛。传闻,突厥人自认为是狼神的后裔,狼便是他们的图腾——而这也意味着……伧州沦陷了。
板车缓缓被拉进城门,谢枝忍不住又仰头望了望那些碎尸,一时竟觉得脸上湿湿的。她恍惚间还以为是尸身上淌下的血水,过了会儿才发觉,原来是天上下起了小雨。
整座城,除了正在巡逻的一脸凶相的突厥士兵,杳无人迹,寂静得瘆人。沿街各户都已遭过一遍洗劫,大门歪倒在一边,露出黑洞洞的门户,像一只只不甘的眼睛。
春雨润如酥,这于农事而言本是个好兆头。可是怎么会这样?突厥人怎么会攻占了伧州?原本驻扎在边疆抵御突厥的镇北军又去了哪?
谢枝跟随李承玉流放了太久,与外界音信隔绝。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她才知道外头竟已是天翻地覆。朝廷呢?朝廷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了吗?
谢枝兀自战战兢兢地在心里盘算着,没发觉板车正在这座死寂的城里被拉着往知州官衙而去。
官衙前头此刻正站着一个人,仿佛正翘首以待着什么。
李承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瞳孔剧震,一时竟觉得不能再支撑自己。
那人也望见了他,已快步迎了上来,话未出口,已先带三分哽咽:
“承玉。”
自崇宁三十七年分别后,他们已七年未见了。
谢枝讶异地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冯元贞,只见他身着石青色纻丝夹衫,一支白玉透雕簪子束着发髻,一副文雅的汉人打扮,偏生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形壮硕,身披软甲的突厥人,看来很是格格不入。
但谢枝记得他在突厥高居骨都侯之位,如今的战火,莫非与他逃不开干系?她不由得望向李承玉,因为她也记得冯元贞是李承玉的同年,是他一生中头几个好友,他要如何承受?
李承玉定定地坐着,一双眼黑漆漆的,像无星子点缀的寂寥无边的夜空。
冯元贞看着他,莫名生出一丝惭意来,只好先扭头看向那突厥头领,厉声呵道:“绰鲁,难道你看不见他身上的伤?为何不先为他卸下木枷铁链?”
那头领鼻孔翕张了一下,似要发火,但到底忍不住,不情不愿地下了马,别扭地行了个礼,才道:“我怕这些汉人狡猾,半道要溜走,如此还省了些麻烦。”
冯元贞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招呼身后的卫士上前:“斛必怒儿,快替他解开。”
“是!”一人朗声应道,跨着大步走到李承玉面前,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手中大刀几个起落,便听得木枷铁链应声断开。
谢枝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忙挪到李承玉身边,仔细看他情状——好在那蛮汉粗中有细,未曾伤到他。只是枷锁一除,李承玉手腕脚腕处的伤痕便醒目地露了出来,皮肉外翻,几能见骨,因着路上根本无药可用,甚至还淌着脓水。
“你怎么在这儿?”冯元贞看着亦有些不忍,目光转开,盯着谢枝看了会儿,终于想起了她是谁,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许,“听闻谢家小姐逃婚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谢小姐从此不知所踪,原来你是找承玉来了,倒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谢枝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一是为着一路上见着的炼狱般的景象,二是为着眼前这个与突厥人为伍,甚至助纣为虐的冯元贞,更厌恶自己如物件似的被他评价。
可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算是阶下囚,没有发作的资格,只好忍着恶心埋下脸去,这时李承玉却覆上她的手。
她抬眼去看,但李承玉正望着冯元贞,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