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路上纷纷的是归家的人。
谢枝和季鱼书沿着广济河慢慢地走,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普通的父女似的。
只是不巧的是,季鱼书却正在提起她真正的父亲:“大小姐,你真的心意已决?你明明知道你这回回了家,你父亲恐怕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我知道。”谢枝看起来不大有所谓,“我这么多年都在家里过来了,受过的折辱也够多了,又何妨再添这一件呢?”
“为了他……值得吗?”
“看来季叔也觉得找我父亲,比找那位王都知更有几分胜算了?”
季鱼书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本打算和申屠博一起带着谢枝离开,可现在谢枝要回到谢家,那之后的计划就又有了变数。老申这几日又在陛下身边忙活,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他望向谢枝的目光,又把满腹劝说的话给压了回去。大小姐看起来柔弱清瘦,可骨子里总有种倔劲,季鱼书发觉,自己确实很难拒绝她,于是只好说:“那大小姐回家时,记得再带上传信烟花。若是有什么急事,我也好赶来帮衬几分。”
“好,”谢枝应得爽快,随即又说笑了一句,“但愿不要有用到它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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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阴暗潮湿,唯有两手大小的铁栏子窗里渗进来的丝缕惨败的日光,能照亮些微角落。
信王府如今没落了,但送程悬珠进来的文吏倒还算恭敬,只是将她带到了地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悬珠大略能猜到这是谁的意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把食盒递进铁栅栏那头,朝着那个背对着她盘坐在草席上的身影道:“正源,狱中的日子不好过,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来,你多少也吃些吧。”
听到她的声音,那背影忽而一僵,像个被人扭动的木偶似的扭了过来。向来温和待人的信王,如今落魄潦倒,挺拔的脊背佝偻了许多,向来被梳得齐整的发黑白斑驳,杂乱如干草,额上新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痕,仿佛一直以来堆积在他心头的往事都沉沉地压在了上头。
看到程悬珠,他脸上的窘迫、羞惭和畏惧交替而过,先是侧过脸不大敢看她,但终究还是踉跄着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低着脸道:“悬珠……”
程悬珠细细打量了他,伸手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污渍,道:“你看你才进来几天,人都瘦了这许多,快吃些东西吧。”
不料信王竟抓住她的手,猛地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两行眼泪从凹陷的眼眶里滚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了。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我害了你的恩人,也害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程悬珠看起来仍旧冷静自持,反倒是守在一旁的文吏颇有些不安地转了几下脖子。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程悬珠平静道。
信王愕然地抬头看她。
“当初谢都督被斩后,我撞见你在书房中焚烧书信。等到你走后,我就从炭盆中捡了残留的纸页出来,猜了个大概。”
“那你为什么……”
“你的心性,我明白。若不是李渡在背后煽风点火,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可他做事太滴水不漏,我就算说出来,他也只会把你推出来做替罪羊,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罢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信王松开手,后退了几步,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她。十七年,她十七年前就猜到了一切,那这十七年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待在自己的身边?
在他心里,程悬珠是个美丽又温顺的女人。他多年前便心许于她,只是她父亲却突然将她指给了别人。
他也听说过夫家对她并不好,可是嫁都嫁了,他即使是天潢贵胄,又如何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呢?
所以谢有乔,可真是个疯子。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逼着别人同自己的妻子和离,也不怕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可他承认在那一刻,他是羡慕谢有乔的,羡慕他的恣意潇洒,羡慕他的不羁放荡。
他看得出程悬珠对谢有乔日渐蔓生的情意,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他向程家求亲了,程遗佩很高兴,高兴那个本以为要做破鞋的女儿,竟还能再嫁给一个王爷。
成亲后,程悬珠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柔和顺从,可也淡漠疏离。他知道,她心中始终有着别人,哪怕她为自己诞育了子嗣。
所以在李渡找上门的时候,他一时糊涂,他鬼迷心窍——如果这世上没有谢有乔,那该有多好。
如今再回想,一眨眼,他们竟也是三十二年的夫妻了。程悬珠性情冷淡,但打点家事,无有不妥,两人琴瑟和鸣,几乎从未有过口角。
至少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以为的。
而现在程悬珠告诉他,原来她从那么久以前就知道了真相。那这么多年来,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与自己同床共枕,还一同抚养厌疾长大?
这一瞬间,他对她怀有前所未有的愧疚,也怀有难以言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