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中藏着的正是唐寻。
谢枝刻意压低的声线里有藏不住的雀跃和急切:“李家被抄家那天我没见着你,你是去哪儿了?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唐寻看起来形容憔悴了不少,唇周冒出了一圈青青的胡茬未及打理,少了数月前的稚气,而潦倒疲累了许多。他缓缓开口道:“少夫人,我……有许多许多话想对您说,虽然大公子并不想让我告诉您这些……但是……”
他眼中泛起水波,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砰砰磕起头来,说话的声音都发起抖来:“少夫人,如今只有您能救大公子了,求您看在往昔情分救救他,我们从今以后都愿供您驱使。”
谢枝被他这阵势吓了一跳,忙去拽他起来:“您这是做什么,只要能救大公子,我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她看着唐寻一个劲地掉眼泪,哭得说不出话来,心头亦是一酸。可眼下有一个哭的人便够了,她忍着眼底一片温热,拉着唐寻先坐下,给他沏了杯热茶,道:“小唐,你先别急,这事儿是急不来的。有什么话,你先慢慢跟我说。”
唐寻攥起衣袖,狠狠擦了擦眼泪,总算缓和了几分,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道:“少夫人,大公子虽生在李家,可他和李渡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驰的人。近十年来,大公子其实一直在暗中布局,一一削去李渡的羽翼,只为着今日……李家的倾覆。他从未顾惜过自己,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唐寻说着说着,又要掉起眼泪来。谢枝却听得心中一片惊涛骇浪,语气很是罕见地凌厉起来,沉声催促唐寻继续说下去:“小唐,你别只顾着哭了,好生把事情说清楚先,从头说起也行。”
唐寻被谢枝一喝,抽搭了几下后,总算缓过来几分,想了想,道:“少夫人,这事儿还得从八年前说起。您还记得骊秋曾提起过大公子十四岁便高中会元一事吗?”
自然是记得的。谢枝点点头,这事儿就连老师都同自己提起过,包括最后殿试被指为末名的事。自己当时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却透着几分古怪。
果然,唐寻提起这事来:“可到了殿试传胪之时,大公子却成了末名,而这全是因为李渡的授意。”
“为什么?承玉是他唯一的亲子啊。”
“起因在于那次殿试不久前,出了一桩大案,一位县公大肆强买农田,最后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件事当时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就成了殿试的命题。我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只知道大公子那时的作答,大意是要将天下土地均收归朝廷所有。总之,先帝当时听到,分明是很赞许的。”
唐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谢枝明白过来了,大公子如此所为,是要了那些世家大族的命脉,如何不遭人记恨?先不论别家,光是李家自个,其下兼并的田地便不知凡几,李渡那般作为,是有意敲打自己的儿子。
“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那般……大公子看起来很平静,但似乎自那时起便很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唐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公子因为自小身体不好,一直好好地养在府中,甚少与外人接触,每日除了喝药,便只是攻读诗书。可参加科举后,他见着的人多了,便知道李家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他心中,始终是不好过的。”
对于那时李承玉的心境,谢枝想,自己是能感同身受的。这么多年来,自己不也是受着这样的煎熬吗?
“最后,大公子辞了先帝的任命,回到了府中,深居简出。表面看起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外头的事都漠不关心了。但大公子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些事罢了。少夫人,您还记得不孤楼吧?”
自然知道,她在那里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生大事,但这时候唐寻提起这个……
“莫非……?”
唐寻点点头:“不孤楼的主人叫齐召南。召南哥家境不好,几次会试都未能上榜,最后觉得没脸再回乡,在一个夜里想投河自尽,是被大公子救了下来。大公子原本是辟出间屋子来供他静读,可时间久了,大公子发现召南哥在诗书经义上虽然不够出众,却很擅长商贾之事。于是他便劝召南哥可以另谋出路。两人商议了好一阵时日,才有了后来的不孤楼。”
谢枝静静地听着。在现在这世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位齐召南愿意转为商道,看来也是对大公子信慕有加了。
“不孤楼原本是为那些进京赶考的贫寒士子提供栖身之处。这样的人多了,不孤楼又成了士子品评时事的地方,日子久了,连贵人们都来了,就成了少夫人你现在见到的样子。
“虽是无心的结果,但有了这层便利,召南哥也能帮大公子收集朝中的情报,自己也结交了不少官员。大公子也扶植了不少因不与李党为伍,而不受重用,甚至被谋害的朝臣。这些年来李党中许多人或贬或逐,其实都有大公子在背后推动。只是这些……都无法与外人言说。”
谢枝失魂落魄地起身,踱步到窗前。只是窗户方才便被她关上了,什么也瞧不见,但她也并无意要用双眼看到什么。
她想起从前自己还在相府时,确实时常有人来找大公子商议什么,自己也曾无意偷听过只言片语,但她万万不曾想过,大公子竟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布一场让自己的家族乃至于让他自己都步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