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初夏,日头好,宁州城依着矮山,湖光山色,该是好时候的。她赶到湖边的渔村时,村子家家户户正在做饭,烟气升起来,映着粼粼水色,还没沾上战火,是书卷里写的桃花源的样子。葛茵已经能听出她的马蹄声,从炊烟中走出来,她挽着头发,头发乌黑如墨,跟古画似的。
葛茵的丈夫不在。孟红雨拜过师兄,师兄的头颅被安放一个樟木匣中,柜子里单放这一个匣子。樟木不招虫子,有香味儿,可她见了师兄,总能闻见浑身的血腥味。她默了一会儿,头一次不觉得难过,大约是快到他们见面的时候了,老天也知道。
葛茵正从锅里舀米汤,桌上摆着她的碗筷。她把装着细软银票的钱袋子放在桌上,道:“反军快打到宁州了,你们快走,往南走,这些银子你都带上,小心点别露出来,道上不太平。”
葛茵一愣:“天下真要反了么?”
皇族南逃已过了宁州,徐侯身死,宁州被攻破是早晚的事。此时越早走越好,孟红雨催促她,叫她把丈夫叫回来,今日就走。
葛茵按住她的手:“那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走?”
“明月庄还有事,晚些我们也会走。往后不一定能再见了,你一切保重。”孟红雨把钱袋子往她手里一塞,说罢便走。葛茵捧着袋子像是没反应过来,等听到马鸣声了,突然如梦初醒,她追出去朝着孟红雨大喊了什么,可她声音弱,孟红雨听不清。马蹄声盖过葛茵的声音,孟红雨赶马走远了,渔村渐渐在水雾里隐在身后,她一口气赶出去十里路,马缓缓地停下来,眼前还是青山绿水,人却不一样,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许多人这辈子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回明月庄的路上,沿路一直有官府征兵。强弩之末的光景,皇族南逃,再征兵又能有什么用。孟红雨自安渎回来,有的官府都空了,城墙里的兵卒还是新的,脸看着嫩,连长枪也不怎么会,就这么一知半解地守着城,何等悲凉。
庄主和乾楼主已然回庄,面色沉重地带回来个消息,即日起官府封门,说是男女老少都要守城,若是使了足够的银子,兴许能放出城去那么几个人。
“荒唐!就算是要守城,扣着老弱妇孺算什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捞什么银子?反军还没到,全城就一起等死!”茶碗被摔了个粉碎,这算是孟红雨第一次见庄主如此大动肝火。他们在这议事厅里,说是议事,也议不出什么结果。徐侯死了,官府趁火打劫,明月庄无论怎么做,现在都是一个死字。就算是把明月庄所有的金银铺产都给了,只要对方再变卦,他们也无计可施,没人能说出一条生路。
庄主清点着坤楼主递上来的账本,乾楼主突然道:“打出去。”
庄主道:“你说什么?”
孟长肃面不改色:“打出去,我们也反。”
庄主猛地起身,道:“这是大逆不道之事。我们此时反了出去,今后便被视同反军,再难立身。”
“但能活。”
“此事休要再提,”庄主冷声开口,“你清点谁愿意留谁不愿留,我会想法子送他们出去。”
法子或许能有,只恐怕来不及了。
孟红雨在秋华堂里的小阁里坐了半个时辰。面前是孟平石给她留的饭,清水豆腐,凉拌黄瓜,有一碗米饭,如今明月庄里都这样吃。她吃了个干净,想明白了,去了泽水阁。
泽水阁是明月庄里用来静思的地方,孟筇竹被关在这里,据说已经关了有一个月了。阁前有两个弟子把守,弟子面生,说是夏风堂的弟子,她没见过。她报出口令,弟子退出一条路来,不多问,也不阻拦。
阁内一榻一椅,窗户都封上了,风透不进来,如今入了夏了,有些闷热。孟筇竹坐在那椅上,气定神闲地正翻着一本医书看。光从开着的门缝里透进来,落了一道在他身上,他瞧见是孟红雨,并不惊讶。
门关了,孟筇竹起身边挑灯芯边道:“你竟然还会回明月庄。”
孟红雨看了他一会儿,直言:“杨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