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流转，星辰永恒，依然一望无际悬于天空。任谁孤身在角落里仰头看了百年头顶的星空，都会生出无边的荒凉感。

南山星夜下阔大桐叶因风飒飒作响，庭中又两人，一站一坐，烹得酒香满庭。

站着的红衣少年俊秀，身量修长，如高树乔木，然而双目澄澈懵懂，噙着水光，将落未落，到底是有不少长进。

坐着的青衣青年消瘦，骨节分明的指尖拈一酒盅，杯中琥珀酒留有余香。

红泥火炉炭迹犹明，苍月高悬。

那青衣人早已满眼沧桑，不是年轻人了，满头青丝却无一白霜，越老越多了飘逸出尘的仙气，偏又成不得仙。

他笑着敬天上明月，说：“期颐之年，天命将至，可惜良月尚缺。”

“再有两天就到望月了，爹，你再等两天好不好？”身量长大的李木叶，心智还不到火候，扯着李衍的衣袖急忙哀求道。

李不寻到底不曾当真陪他们历经百年，浮光掠影，匆匆一瞥。到此时，听到祖师爷举杯邀月这般洒脱的，只觉此人狂悖自负至极，竟然连自己什么时候要死都算得一清二楚！

他儿子恳求，然生死天定，哪是能求来的？

“易遐观那剑灵说过，万物之灵可反哺万物。那铜山剑炉耗费他家累世心血，也只出了他一柄通灵的剑。”

十月小阳春，知微观温酒，李衍笑谈起一别多年不曾再见故人，李木叶不知其意，却不敢将遗言听漏了。

“我既做了你的父亲，一无金银产业遗留，二无法宝秘籍傍身，偏你年纪尚小，待我离去，怕是做人做妖都做不好，实在有愧于你，所以爹给你找了个新家。”

“我不要！”李木叶想也不想，立即狠狠拒绝，“我是爹的孩子，不要去给别人家做孩子！”

老酒喝了这么些年，临到终了依旧辛辣呛喉，要说的话突然间被打断，李衍唯恐自己来不及续上，掩饰喉间咳嗽仍要继续交代。

李木叶跪在他膝前，像从前那个毛皮火红的小松鼠一样，脑袋搁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袖子乖顺依恋至极。

“爹我错了，你慢慢说，我都听你的。”

李衍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小惩一般敲了敲他脑袋，无可奈何道：“不把你送给别家，我们家的坏孩子，哭起来能让碧川水淹了南明县，可不敢招惹这么大的祸事！”

“殷非白那掠神阵到底是成了，禁绝妖物扰乱人世。我走后，若徒留你一人行走世间，我怕你师父怪我不称职，那我可真是冤到死难瞑目了。”

“喏。”李衍枯瘦的手一挥，庭中月下好似换了个模样，微弱尘埃的妖灵宛若萤火星辰，铺了一条浅蓝色的流光栈道。

“常世与非常有轮回井相隔，依我看，那吃了浮虫占了轮回井的谢东流早晚也无处容身。异路天地自生，你虽为妖，但不曾害过人，我在这条生人行不得的路上建了个落脚的客栈，妖灵鬼魂都可在此处落□□易。这鬼市且当作送给你的新家，你便做这个鬼市的主人，潇洒自在，可好？”

李木叶的脑袋埋在他的膝上，微微摇着头。

李衍低声哄他，“我建这地方可热闹了，街巷坊市，无一不有，远望还能看到阆月山与青霄观。若你还嫌冷清，也可养一些灵妖小怪，在鬼市的地盘上，无人能越过你肆意妄为，想吃多少糖果子都行。”

小松鼠仍旧摇头。

李衍心想，长大了不少，糖果子哄不住了，遂下了一剂重药，道：“更重要的是，这鬼市挨着你师父所在的罪渊，兴许有机会再见她呢？”

李木叶抬头，泪眼婆娑，迟疑地点了头。

李衍松了口气，站起来牵着他的手领到中庭，笑着流光溢彩的妖灵招手，那些透明的小精怪簇拥着李木叶，把他推向了那个热闹喧嚣的鬼市。

李木叶踏上了光桥后，突然又甩开那些小妖精疾步跑回来，一边跑，翩翩少年身量一边缩小，他解除了化形的术法，渐渐变回了一个堪堪比他爹膝盖高一点的红衣小童，眼泡红肿，扑到他爹怀里，狠狠蹭着眼泪，说：“十年后我去找爹，你下辈子不能不认我！”

“好啊，爹等着你，到时候你可别嫌弃爹还不到十岁，死活不肯喊人了。”

李衍给他擦眼泪，轻轻拍着他后背，像他幼时那般劝着哄着，哄到不哭了，再命小精怪拥着、拽着，嘻嘻哈哈送他远行。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栈桥尽头，李衍长臂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惆怅一叹，仍是忧心。

还是个孩子，日后吃饭穿衣可怎么办？被人哄骗伤害了怎么办？要是来生寻不到他哭得淹了鬼市怎么办？

他没有时间了，安排好的身后事也唯恐出了岔子，然而就算心中万般忧心不舍，月已挂高阁，子时已过了。

一大朵皎白的厚云遮住月光，李衍将黄酒洒在地上，那团云气竟有了五彩霞光。李衍周身的气度乍然转圜，通身遍布凛冽寒意，提剑直指上天。

“来，如今到了凡人与操控命盘的神灵算总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