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得救,南明县令宋大人更感仙山知微观之通灵,遂浓墨重彩添于县志,无非是称其得道于仙,生素善众,至于后来人所说“碧川治水功莫大焉”云云,都是些没影的事。
眼下宋县令爱女清醒,娇软女儿抱着娘亲的撒娇,宋县令喜极而泣,当即便要重宝酬谢仙人。
李衍谢绝金银珠宝,愧不领受。
宋县令思来想去,想到了茅屋薄漏、家徒四壁的知微观和观中供奉的泥塑神像。
“李仙长不受金玉俗物真乃清净高人,老夫前两年得来一块白玉石,虽不是什么极品珍贵之玉,胜在料子块头大,一直放在库房中落灰,待寻了能工巧匠来,为观中仙人重塑玉像,您看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李衍哭笑不得,旁人不知以为那是什么神仙灵官,真将那副鬼面尊荣用玉石雕镂供奉,才是要触怒真神灵了。
宋县令不知他为何如此推拒,又听他道:“观中供奉并非什么仙人,泥像正好,不必重塑。”
县令为难,李衍思虑片刻后,厚颜道:“县令大人至诚善心,若肯慷慨解囊,将那美玉赠予贫道,在下定然物尽其用,不使赤忱坠泥淖。”
“自然信得过仙长。”宋县令当即就差人从库房里将那白玉料子送上了知微观。
李衍了却此事告辞,临走时回头瞧了眼这会儿精气神十足的皎皎小姑娘。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眼珠子像曜石,脸色红润,只是有些瘦小,被她母亲抱在怀中,好奇看着李衍。
家境殷实,父慈母爱,没了外物侵扰,再有个剑灵潜心修炼庇佑,想必她此生都会顺遂安宁,万事如意。
可怜知情人。
李衍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笑道:“宋小姑娘,倘到北山,可否逢春去,再携一枝春花呢?”
她母亲急迫追问道:“不知是何花?桃李杏花还是别的什么珍奇花卉?可有什么祭拜供奉的说法?”
李衍神情一滞,想她亲人会错了意,起身罢手微微一笑。
“夫人不必着急,北山并无奇特之处,令千金与此地结有福泽,便不拘于什么花和说法。春日穿行阡陌随手折来的野花即可,便是没有花,她高高兴兴去了,开开心心回来,也可。总之,百无禁忌。”
“如此就好。”宋夫人拍着胸口压下心惊胆战道。
李衍算是为易遐观尽一份义理,尽到了,他自然就撒手不管了。
李木叶一直在外间等着他爹出来,一会儿的功夫,他将宋府的茶点尝了个遍,打着饱嗝喝了一口甜丝丝的香茶,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和他爹一起离开。
皎皎小姑娘跟着客人跑出来,一见桌上剩了一堆点心渣子,没有她吃的了,小嘴一噘,登时就要哭,下人忙着哄。
李衍见状,赶忙拉着李木叶快步走出人家里。
出了大门,李木叶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就吃了她们家几块点心,她这辈子竟然是个小气鬼,哭得真大声,中气十足嘛!”
李衍敲他脑袋告诫,恁时不觉捉弄,此时倒是有些明白过来了。
“前生事前世了,今生不问。你从前一惯不爱接近明月姑娘,这一回更要分清楚她和宋皎皎,断不可当作故人戏弄。”
“可她们就是同一个灵魂嘛!”李木叶不服气,忿忿不平,“我们妖活千年才堪堪是个大妖,有些命不好的人族都要轮回 数十次了。在人族看来是百岁后的轮回新生,前尘往事如烟消散,于妖不过生之须臾,我前头才结了交情的友人,后头就不认得我,这算哪门子的友人,对妖精来说也忒不公平!”
李衍暗自摇头,笑他这两年光长了个子,没长心思。可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竟觉胸闷心口钝疼,他咽了口唾沫,想到他百年作古后,又该如何?
“李木叶,明月姑娘之于今日之宋皎皎,正如爹之于来日的无关人等,到时候你见了,要是爹不认你,你也不要认爹好了。”
李木叶惊愕不已,陡然眼睛瞪大了,惊恐万分站在原地,不作声,眼角涕泗流,好不可怜。
他那无情无义自顾自说话的爹迈着步子往前走,忽遇陌上嫩柳色,柳枝沾露拂他衣襟。他抬头看,才知甘雨霖,回头寻儿子,见傻小子呆站着,周身三尺雨倾盆。
李衍无可奈何,暗骂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早知道这孩子眼窝子浅,去招他做甚么。
可这事又别无他法,孩子都是看着亲长的背影长大的,为亲长收尸敛骨,扶柩还乡,才算肩头扛起了责任,才算长大成人。
他本想着以玩笑的口吻让他明白这些,只是他的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注定要在还没有长大时失怙,后世倘来寻亲,必要尝一遍遍那时的悲痛苦辛,叫他如何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