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等等我呢！”

李衍被他这一喊，顿时眼眶也有点热热的，正要说些宽慰的话，却见这孩子用袖子抹着眼睛，嘟嘟囔囔了一通“不能哭，才没哭，我长大了，都是风沙迷人眼”的话。

恰好天公有心遮掩，顷刻落下豆大的雨滴，掩饰一地狼狈。

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冒雨归家。刚回到南山家里，李衍忙着煮驱寒汤，可柴草碰上这样的天难烧起来，烟熏火燎，实是恼人。

李木叶用上了妖术，将木头烤干了，冲李衍做了个鬼脸，小跑着去看宋县令送来的玉石。

一人高的白色石头而已，确如宋县令所言，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看了几眼，兴致缺缺，还不如去给爹烧柴。

这一场雨宣告春日到来，已死去的冬天的孩子悄无声息降临凡世。

南明的春日很长，迎春接福、偷花踏青、种瓜点豆、采桑耕地……活着就没有一样能舍得撂下。

寒雨孤灯，春衫料峭，李不寻看着祖师爷拾起了刻刀，雕着那块人高的白玉石。雕石头不是要紧事，他有漫长的一生来做这件事，不急着雕成，十日腕下能刻十下都算得上勤恳。

庭中桐树开花了，枝头簇簇淡紫色，映着碧色长空；前院知微观的名头越传越玄乎，柏香不绝，火烛照天烧。李衍竟好似真有了仙风道骨的神韵，被人尊称一声“仙师”。

不知道哪里走漏的风声，南山知微观李仙师不爱金银珍器，若求他办事，只消向观中泥像供奉二两黄酒即可。

李仙师拉扯一个孩子，在南明南山安家，过上了清粥小菜老酒的逍遥日子。

蜉蝣李不寻生生死死千百回，到底是有些熬不住了，抬手打了个哈欠，再睁眼，又见琼枝霜落，不知今夕何年。

老树瘦骨怪枝，寒鸦万点，夕阳将要隐没，山下吹吹打打一派热闹无比。

李不寻左右探看，只见祖师爷一人坐于老树下石上，自饮半盅酒，对面满杯盏。

“李仙师好酒之名我在这北山都有所耳闻，这县令嫁女，举人娶亲，宴席如流水，好酒必然不缺，怎地跑到这荒山野地来寻我这孤魂野鬼共酌？”

李不寻闻言落到桌上不慎滴落的酒渍旁，浅尝一口涩而回甘的酒，在心中和上祖师爷的话。

“易遐观，你少装模作样！”

李衍抬脚踹了一下身旁虚无一物的地方，说：“宋县令在南明任期早满了，上书恳求永留南明做个小小县令，不过是为着他家女儿宋皎皎。”

“如今双十之年的宋皎皎与她如今嫁的举人书生定亲时寻我合过八字，这二人倒不是什么互相妨克的命，只是也并非天定良缘，终究坎坷多离别，难以圆满。”

李衍道：“人世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饱尝一遍，这倒也没什么，但这举人老爷的命数可是差得很，才华抱负本难以施展，如今竟是一路顺遂，本是怪事一桩。可我今日再看这二人，命中缺憾一角怎地补上了？”

易遐观仰观天状若不知，笑道：“这谁知道呢！兴许是掠神阵至今还未补全，命数才可由着人意更改。”

李衍挑眉斜觑他一眼，自然看到了缠在易遐观通身的一缕缕气运，润泽北山土地，十五年后平芜也成春山。

这剑灵将大半修行赠给了宋皎皎，也是大方得很，自身扎根在这座山头上。山不倾颓，她转世万万年都会衣食无忧，安乐一生，与她相关之人自然也受此恩泽。

只是这样画地为牢的私心，修行再多于自身毫无裨益，功德加身，最多做个小小山鬼而已。

李衍道：“你与她不过相识三五年光景，你不悔就行。”

“好歹我们还朝夕相伴呢！你和余负冰又如何呢？这话合该对你自己说。”

李衍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拢袖作老神在在模样。

山头冷风阵阵，怕到后半夜会落下大雪，李衍半合眼仿佛已经能看透了易遐观的后半生。

青山不老，因雪白头。

故人所求，每一世都从春山间行过，树杪风露沾衣，背影无忧，只作匆匆过客。

倒也不算不好，李衍起身，反觉斜川归兴，倏然而往，一十四载，倒自梦渔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