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此刻正坐在她面前的贵族青年，帝斯.莫德里赫，是一位吸血鬼公爵。
“艾因？”
低沉柔和的声音使她打了个激灵。
“没事，帝斯…你做的很好。”艾因点点头，“我想这就是问题。你和我相处时，从没有表现过最后的状态，可那实际上才是你的真实状态。”
“…你不喜欢，对吧。”
冷漠，厌倦，伴随的还有如同远北南下覆盖大陆的冷气团般压迫而来，令人窒息的气场。
青年垂下眼睛。
“呃…这和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我是说，这只是一个例子，用来证明我的观点。这说明，你是不太关注别人的。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无聊。大部分的人，不管是人类，还是血族，都很无聊。我当然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但…只要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只要他们一动作，我就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像是设定好的机器……”
帝斯喝了一口咖啡：“您应该知道，大部分认识我的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吸血鬼，都说我无法理解。可事实上，我也理解不了他们。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做，但…为什么？我无法理解。”
艾因思考了一下。
“你有没有为理解他们做出过什么努力？”
“…我旅行过很多地方，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有时在那里待三五年。”帝斯饶有兴致地笑了笑，“您看过我的日记，不是吗？”
“……”
艾因心虚地捂脸：“呃，别提了，我的问题，好吗…？那你在这一过程当中，有没有结交一些比较深的朋友？如果是人类，知道你的身份吗？”
“朋友嘛…有啊。”
青年歪头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
“不过都已经去世了。至于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开始旅行的十年间，在认识他们几年之后，我曾经尝试过告诉其中的一些人。不过他们知道之后，似乎就做不成朋友了，我想您能大致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您是第一个。”
艾因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而柔软。
“帝斯，你没事吧…？天哪，这一定很难过……”
“那您就应该想想，看着您死去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青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
滴答。
分针走过一个刻度。
啪，啪，啪嗒……
这是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屋内静极了，只有呼吸声。
咖啡已经冷掉，不再散发热气。
也许是空气的缘故，琥珀色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潮湿的水光。
“如果是您……您有信心…忍受这些吗？这所有的一切？”
吸血鬼哀伤地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他的声音转而又变得凄楚，低低的，像一片轻飘飘落在墓碑上的白色花瓣。
“……”
“您也没有。您也没有……可您却要求我去承受，说这是：顺其自然。哈哈，这真是……”
帝斯扭头看向别处，恢复了他惯常的温柔声音。
“没关系的，艾因。我了解您，反正您不会同意。不用担心我，继续说吧，那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对不起。”
“没关系的，不是您的错。”
“我……”
艾因张了张口，却根本说不出什么安慰话来。相比一个人活着，独自率先死去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一种自私？
帝斯的情感本就因为头部的创伤相对一般的血族强烈得多，甚至比正常人类都…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
更何况是未来。
她看不出青年的情绪，只能看见吸血鬼侧脸密长的浅灰色睫毛，和微微抿着的唇。
也许他对待社会关系的冷漠，部分也源自于无法再一次经受起失去的重量。
“……呃，总之，我知道问题了。您在血族之中找不到合观念的人，因为他们只关心身份家族？然后你在人类社会中又没办法用真实的身份去融入他们，尝试也失败了。这么说的话，之前就没人看见过全部的你，自然双方就无法理解……”
艾因只能继续前面的话题。
“虽然你有旅行的经验，但我觉得，您还是要对人们宽容一些。他们中的大部分不像您一样，这么有天赋，接受过高等教育，还有资源去学习这么多东西，可能想法也很简单。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是写出《哲学的贫困》来了吗？难道他们不是在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为社会创造财富吗？”
帝斯低下了头。
“帝斯，有时候，无聊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我曾经提过想卖掉你的信纸，你还记得吗？我们总会因为类似的限制而要去做那些无聊的事。但其实，人类是很厉害的，帝斯。尽管有许多问题存在，在某些关头，总是能爆发出非凡的勇气和美德。你要有耐心，要去主动地发掘，而不只是消极地等待，早早地给他们判了死刑。”
青年沉默着。
“你只是留下了三五年，可人的一生，远不止这些时间啊。”
“帝斯？”
艾因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似乎没有回应，于是她担心地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透明的液滴落在地板上，一滴，然后又是一滴……艾因在一瞬间恍惚了一下，可是她分明记得，屋内没有下雨。
啪嗒，啪嗒。
吸血鬼仰起头，望着云层间如审判的长矛般划破天际的银色闪电，就像望向小时候遥不可及的蓝色天空。主啊，万能的主，残酷的主……他微笑着，沉默地流泪。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来到他的下巴，最后在布料上晕开，黑色的，融化的心脏。
他曾经虔诚地询问主：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的怪物，在大地上横行？如果主会宽恕一切，因为神爱世人，为什么要让它诞生，又唯独抛弃了黑暗中的魔鬼。
难道这就是主的报应吗？
他曾追寻的，必定迷失。他曾放弃的，终于得到。而他获得的，结局注将毁灭。
“我……”
怪物悲哀又柔软地注视着爱人被闪电的光芒照亮的侧脸，金色的眼眸……泪水流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我多想早点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