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释后,我去了海东。”
宋景熙吃惊了一下:“海东?难怪您会说一点海东话。”
陈大夫略微点了点头:“对,我去了海东,但只待了两三个月,接着便坐船去了东瀛。那时我身无分文,一文不名,在人生地不熟的东瀛成了个哑巴乞丐,不过很幸运地,一对年迈的东瀛老夫妇收留了我,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疟疾,一个死于打仗,我倒在他们儿子的墓前,所以他们收留了我。”
“大概在那待了两三年之久,我学会了东瀛话,也将那对老夫妇视作义父母。也许我这人可能是克父母,第二年的秋天,老夫妇冲撞了一名武士,他们因年迈而耳力不佳,没有听到武士叫他们让路的声音,所以被武士认作是贱民的挑衅,那武士一怒之下,砍掉了他们的头颅,丢弃在了路旁。”
“......太可恶了。”宋景熙道:“后来呢?”
“后来?”陈大夫敲了敲钓鱼竿:“后来我给那对老夫妇收尸的时候,听说那武士那晚是喝醉了酒,杀了人后便被拉回去了,住在老夫妇附近的东瀛人对我说,领主也许会惩罚那名武士,但我没心等结果了,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知道结果遥遥无期,就算有结果,也断然不会叫那武士赔命,至多赔些钱罢了,我不想收那些钱,葬完那对老夫妇,便坐船离开了东瀛。”
宋景熙道:“似乎,换在海东也会这么处理,贵族的命向来高平民一等,高贱民两等。”
“当然了,换在中原也一样。”陈大夫道:“我在东瀛的那一两年,除了起初很狼狈,东瀛的平民百姓对我很和善,我以为东瀛人都这么和善,不和善的是那些武士和大名。后来发现我想错了。”
“这些倭寇?”宋景熙道:“他们中大多是东瀛人。”
“没错,而且都是东瀛的底层贱民......”陈大夫道:“因此我曾在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陈大夫将水下的鱼竿捞了起来,调整鱼钩,重新开始钓鱼。
“我听说,倭寇的侵略范围越来越大,起初只是抢夺几个岛屿,可如今中原成千上万岛屿,几乎落入了倭寇刀下,当初对那些矮子武士的轻视自然也就变得可笑了,况且,他们的野心似乎还不止如此。”陈大夫抬起头:“看着这片海面时,我频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景熙静默不语。
“朝廷并不将这些倭寇视作威胁,因为他们全心全意对抗着北方的敌人,他们的眼睛只看着北方,只害怕来自汗国的威胁,却从不往东边的海岸看一看。既然朝廷从未将倭寇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会派水军官兵救我们,我们只能自己赶走他们。我更为之担心的是,朝廷为了抵抗北方的敌人就已经相当吃不消了,为了支持北边的战事,中原百姓们日夜都勒紧裤腰带,还要受到天灾人祸的侵扰,若是这些侵袭沿海的倭寇们某天上了岸,中原该当如何?”
宋景熙道:“那......恐怕唯有誓死抵抗吧?”
“代价太大了。”陈大夫摆了摆手:“尸体堆起来的景象,谁都不想看到。何况中原人也有叛徒,这些倭寇里就有江浙和福广流民,但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被逼得没了活路,只能投身倭寇。为了活下去,百姓和百姓聚集在了一起,然后挥刀屠向更多的百姓,而朝廷并不在意。”
宋景熙沉思道:“往后的事情,谁预料得到呢。或许倭寇的动静太大,中原朝廷也注意到了,会来救我们的。”
“你说得对,那便不想这些了。”陈大夫说着收起钓竿。
宋景熙好奇道:“您不钓鱼了?”
陈大夫道:“运气不佳,先回营地。”
路上,宋景熙又道:“陈大夫,您还没说过东瀛以外的其它地方呢,那些地方怎么样?”
陈大夫道:“你见过蒙古人吗?”
宋景熙道:“唔,没有。”
陈大夫:“我离开东瀛回到中原后便去了蒙古,路途却丢失了地图,不知到了哪个汗国,那时的北方不知多少汗国林立,因为他们都想争夺蒙古王的位置,谁都想当可汗,所以都各自为王,纷争不断。我去的那个蒙古汗国并不强盛,但也对外来人尤其是中原人极其不友好。当然中原人也并不喜欢他们。我未曾抵达蒙古时,也对蒙古人并无好印象,你对蒙古人有什么印象?”
宋景熙思索了一阵:“野蛮?强壮?”
“没错。”陈大夫点头:“我也觉得他们野蛮,茹毛饮血般的野蛮。我到了那个汗国,便被视作敌人抓了起来。”
宋景熙:“啊??”
“他们把我变成了奴隶,剥去全部衣服,戴上镣铐,和其他奴隶连在一起。他们被其他汗国侵扰,所以不断更换驻地,我们这些奴隶便被他们用鞭子抽着日夜赶路,走不了路的奴隶就被直接杀死,弃于路边。那些蒙古人的生活方式和中原相当不一样,我险些死在那里。”
宋景熙道:“果然很野蛮。”
“不过,我们对待奴隶,或者说罪犯,又何尝不是这样。”陈大夫道:“流刑两千里的时候,我和我家人曾经从中原的这一头走到中原的那一头,一样是被镣铐锁着,一样风餐露宿,一样被虐待,一样过得生不如死。”
宋景熙又点了点头:“这倒也是。那您怎么逃出来的?”
“逃?我本来也是以为自己会死在蒙古。”陈大夫目光凝了凝:“我去往东瀛前,曾有一位疯子为我算过命,他说我命硬,一生会错过三次黄泉路。”
“在蒙古为奴时,我仔细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时候已经错过了三次黄泉路,所以我想明白了,我不会死在蒙古。”
“可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逃,后来机会终于来了。蒙古人很强壮,是啊,尤其是那些打仗的,那些蒙古贵族,膘肥体壮,一刀捅下去也许捅不到内脏,连他们的小孩都那样强壮。我躺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时,突然有什么东西踩了我一脚,是一个蒙古男孩,这男孩才十岁,却有十三四岁一样肥壮,我什么也没说,他就说,你们中原人就该被我这么踩在脚下。”
“我不回答,他却像受到了挑衅般跨了上来,揍着我的脸,我拼命反抗,血流进了肺里,好像要被自己的血给活生生呛死了。接着听到他痛呼一声,从我身上滚了下去,我晕了好一阵才知道是我咬烂了他的鼻子,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他撕烂了我的右耳。”
宋景熙站在陈大夫的左边,没看到那只残缺的右耳,但脑海中却浮现了画面,他见过的,那只缺了下半边的右耳,原来是这么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蒙古男孩就是那儿的可汗的儿子。”
“天啊。”宋景熙惊叹道:“那您竟然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难道是趁那时逃走了?”
没想到,陈大夫反而否认了:“那蒙古男孩握着我的半截耳朵离开后,我也以为死定了,可过了好几天我还活着,也没有人来找我算账。我以为我能活了,结果突然有一天,那男孩再度出现,半张脸缠着绷带,我以为他来杀我,因为蒙古人很喜欢亲自杀死仇人,可他却说我很勇猛,他没见过这么能打的中原人,所以要留着我,然后要像个蒙古汉子一样正大光明地打败我。”
宋景熙笑了:“好天真,可您后来不也离开了?他没杀了您。”
陈大夫道:“其实他根本没见过其他中原人。”
宋景熙又莫名笑了。
陈大夫道:“他是个很喜欢打架的孩子,除了和自己家的蒙古人打,还要和我这位中原人打,可蒙古人不会和他拼命,只有我会,后来,我便成了他的中原朋友,他就成了我的蒙古朋友。之后我才知道,蒙古人也不如此野蛮,譬如在中原,我这样伤了贵族的人一定会死不是么?在中原,因为抄家而被杀死的孩子很多不是么?然而蒙古人不杀孩子,也不杀妇女。”
宋景熙颇有感触道:“再野蛮的人,也总有不野蛮的一面。这倒是比我们人性多了。可是您还没说您怎么离开的蒙古?”
“是吗?”陈大夫道:“那我便说了,我先前说过,蒙古是个汗国林立、各自为王的地方,其它汗国的蒙古人攻打了过来,那地方没抵抗多久便被攻克下来。蒙古人虽然不杀孩子和妇女,却会杀能打能杀的男人,那片汗国的所有男人要么被杀,要么沦为奴隶,而我在战乱中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骑马离开了那里。”
“那那个男孩呢?您说蒙古人不杀孩子,我听说过,蒙古人不杀没有车轮高的孩子。”
“......”陈大夫沉思了一会:“那男孩已经比车轮还高了。”
“原来如此......”宋景熙也沉思了一会,问道:“蒙古有什么给您留下很深印象的地方吗?”
陈大夫又沉思了一会,而后道:“呼麦,长调,马头琴。都是触及魂灵的震撼,我赤身裸体躺在草地上,听着他们呼麦,唱长调,弹马头琴,那是和中原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不过再也不会感受到了。”
“那除了蒙古,还有一个天竺?您也去过了,天竺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神奇。一个和中原有着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譬如中原喜好用木材建造,而他们喜好用石料建造,那些高耸入云的城墙和堡垒,唐僧当年看到的大抵也是这些景象。”
“唔,想象不出来。”
“只能用震撼来形容了。不想象也好。”陈大夫道。
说着说着,已经走到了尽头,宋景熙坐在一棵树桩上,望了望天,道:“外面那么大,可是我只想回家。”
陈大夫将钓具挂在树上,听到了这句,也道:“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错过黄泉路了。”
“等这一次错过,我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