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十年的记者生涯中,贰瓶集作为《体育城报》贡献过不少出彩的报道,要穿西装的场合不多见,显得更正式,坐下时场记特意叮嘱他:贰瓶老师,摄像机前,麻烦您记得时刻把腿合拢。
镜头前与私下采访,到底是不一样的。全程无台本,全靠优秀的记者震场和嘉宾的临场反应。一遍过,没有第二次机会。所有人屏息凝神,在场有人是第一次负责如此重要的“项目”,胆战心惊,内脏都快糊成一团。
有人是他的球迷,有人甚至说不清足球的规则,却一定无一例外,对其辉煌履历耳熟能详。
二零一九年,代表日本国家队夺得U20世青赛冠军,冬窗期与拜仁慕尼黑俱乐部签下职业合同。
二零二二年,帮助拜仁加冕德甲十一冠王,同年日本U20国家队卫冕成功。
二零二三年,司职边锋,凭借伤停补时阶段的世界波,帮助拜仁在欧冠决赛实现逆转。亚洲杯带领日本队3-0击败韩国,夺得冠军。世界杯带领日本国家队打破十六强诅咒,进军八强。
二零二五年,带领日本国家队夺得奥运会男足金牌,个人首次荣膺金球奖。
…
二零二七年,带领日本国家队夺得世界杯冠军。
贰瓶集作正襟危坐,双腿并得死死的,他很不习惯,与嘉宾对视时,不自然感更加强烈,“是一年前的时候,我记得,我采访您,日本瑰宝带领队伍拿下大力神杯,‘奇迹的蓝色十一号’。我还记得第一次采访您的时候,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小将,您说要带领日本队拿下U20世界杯,言出必行!”
他望着对面,红色皮质的软沙发,世一锋——洁世一笑得露出两排牙齿,深邃的蓝色眼睛被光照得透不出一丝光亮。与一九年一月的青涩相比,娃娃脸初具成年男性的魅力。承蒙时间厚爱,荣耀为这个男人镀金,他带队拿下的奖杯足以填满拜仁慕尼黑和日本足协的荣誉室,有无数音乐人为他编曲,他的名字又生长在许多人的皮肤,从记忆里扎根,是两代球迷共同的信仰。
似乎察觉演播厅内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洁世一不太好意思,“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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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名兰世的供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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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捋起黑名兰世的头发,用梳子极轻地梳。对队友以外的人,他话不多,沉默得像座灯塔,闪烁的灯柱告诫人:生人勿近,否则他要亮牙齿了。开玩笑的。
球迷喊他「狂鲨」,因为锯齿,还有他作为边锋引以为傲的速度,黑名兰世的球场嗅觉是洁世一一手培养出来的。他长久注视着洁世一,有如神助的大前锋,自带血腥味的利己主义者。
习惯带到场下,演播室与化妆间隔着长长一条走廊,洁世一在那头,黑名兰世便盯着一个方向。工作人员小声问他辫子的松紧,黑名兰世活动僵硬的脖子,倾点角度以便对方行动,等人一松手,他又雷打不动变回原本的姿势,像不生动的钢达姆机器人。他动,三股辫跟着晃悠,轻轻荡到脸颊。
“不好意思,这边要给您整理前额的头发,能麻烦您正对我吗?”
黑名兰世小声感谢,转过来,“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来得及吗?”
“再快一点……行不行?感谢,感谢。”
工作人员不厌其烦,耐心回答他的问题,在猫瞳的无声催促下,默默加快手上的动作。
加速,加速。
黑名兰世舌头压着薄荷糖,采访前保持口腔清新。鲨鱼是杂食动物,他应该不是唯一一条吃糖的深海鱼。转化为「甘党」得归功于洁世一,洁世一爱吃糖,黑名兰世少不得给他打掩护,口袋变成威利旺卡的魔术帽,主人遗漏的糖果奖励给勇敢的鲨鱼弗兰奇将军。
习惯,习惯,糖不离口袋。
习惯,习惯。
以马赫速度,要去见洁。
时刻赶到前锋身边待命,这是黑名兰世的好习惯,他的美德。
那不是球迷们口口相传的「忠诚」。
“一个冒昧的问题,在球员中你的身价并不突出,赛绩表现也不能算亮眼。以数据来说,跟后卫相比,你或许更能胜任边锋的位置,这也能给你提供更多进球机会,据说你在高中时期就曾在校队担任前锋的职称,”记者表情严肃,“相信有许多俱乐部给了你不错的报价,黑名选手,你作为后卫一直坚守拜仁慕尼黑的理由是什么?”
“我要赢,”黑名兰世翘着腿,双手插兜,瞪着标志性的死鱼眼,“已经决定好了。”
「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赢?」
遥远的十六岁,改变BLUELOCK命运的那天,洁世一“大放厥词”,打动绘心甚八的同时,耳目渲染的还有坐冷板凳的黑名兰世。
「多方的招揽?前途一片光明?谁管你这些,我根本不在乎那个。」
「什么日本足球的未来,什么以后的前途,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要活在当下,在这里赢下比赛。」
「我不需要下次,输掉比赛就是死,蓝色监狱还没有死去,我只想要世界第一。」
「除了胜利,我不要任何东西。想办法让我赢啊,混账四眼。」
“我只要胜利。”黑名兰世语气笃定,他在许多次采访中做出一模一样的回答,斗转星移,信念愈发坚韧。
他不是南大王的坚兵,仅仅忠于自己的野心。
宁当凤尾,不做鸡头。
两窗期大浪淘沙,一浪又一浪漂亮、年轻、鲜活的鱼儿死在沙滩上,黑名兰世永远是“后卫大逃杀”的佼佼者。曾利用洁世一谋得“新英雄大战”的首发位,他通过磨练自己的反应能力,不去迭代落后的眼睛,而是选择孤注一掷,将筹码投给洁世一,以配合TOP杀出重围。亮眼有独创性的球员比比皆是,能稳住性子甘当基石的凤毛麟角。更具服从性的工蜂被网罗进尤文图斯。
当弹丸之地的山大王,还是屈居二线,胜任多冠王忠实的助手,个人心中自有定夺。黑名兰世或许不是最出彩的球员,可他必然是最“趁手”的。南大王后卫一茬来,一茬走,新老交替,不变是他。作为洁世一的影子,是屹立不倒的暗礁,冷眼旁观虾兵蟹将们妄图挑战世一锋的权威。
最终败军之将沦为薪柴,飞蛾扑火,烧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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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先生,好久不见了。”洁世一翘着腿,在如此严阵以待的工作环境里,他似乎是唯一一块松软亲人的糕点。
显得其他人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怪羞人的。贰瓶集作忽然心口松了一丁点儿,双腿不拢死了。场记着急,在旁边拼命垫脚,高举白板。贰瓶集作没看见,洁世一却瞧见了,眼睛含笑往那处一看。场记怔怔,弯下胳膊,慢动作般,白板搁到脚边。他是有超能力,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与人建立信任,让对方下意识听命于他。
丢人啊,都是老熟人了,自己刚那装模作样的,显得不真诚,像个贞洁烈男似的!贰瓶集作翘腿,他不光要跷二郎腿,还要把领带给扯松,露出大大的笑容,如同过年见到晚辈的阔气叔叔,“我同情你啊洁选手,好不容易回趟东京,根本出不了门吧!”说着俯身,胳膊肘顺势撑住膝盖。
“是,人太多了,”洁世一道,“球迷们都很热情。”
贰瓶集作:“会不会心情不太好,毕竟你大老远回来,不想去哪里逛逛?”
“怎么会,我已经习惯了,”洁世一摆摆手,习以为常,“我去哪通常都这样,很难出门参观。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里,我还要训练,时间上也来不及。”
自回国起,他居住的酒店被狂热球迷围得水泄不通。
扒窗户,爬电线杆,在酒店门口安营扎寨。公安专门派人清路,来电视台这一小段,还有好几辆竞速自行车追在他们面包车后头,大喊大叫引人注意。只要洁世一回过头,球迷便不顾交通安全高举11号球衣,蓝武士、南部之星。喊什么的都有,以撒、洁选手、英雄。足球星人来势汹汹攻占东京,街道大楼全漆成红色、黑色、蓝色的拼图,自发给球王献上漂亮的布景板。
“球王”的称号,洁世一从诺埃尔·诺阿手中接过,他曾因此背负骂名受千夫所指,在异国他乡饱尝世间冷暖。可无论如何,洁世一力排众议,与绘心甚八共同打造了如今这支以他为核心的“战舰”。国字号与豪门俱乐部双料王者,势不可当。冬歇期,又一座品牌杯陈列进展柜,洁世一忽然遣经纪人向俱乐部递交申请——回国,回到日本。
拟订计划时是孤家寡人,真正落地,免不了带上臃肿的行囊。
“下一个问题,你觉得你是一个怎样的领袖,平时如何去帮助队友,你平时会去指导青训营的后生选手吗?”
洁世一失笑,目光垂下,看茶几,再移到贰瓶集作,“这得由我的队友们来评价,我所要做的就是保持一贯作风。”
他说:“大家都竭尽全力配合我的步调,我也在努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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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织羊的供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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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您皮肤状态也太好了,难以置信这是运动员的肤质,您平时都是在用什么护肤品做保养啊?”
“嗯……你过奖了,”冰织羊站得不直,显出无害的气质,他委婉地扫了眼衣架,“那个……”
“啊非常抱歉,一不小心就!”工作人员捂嘴,赶忙继续手头的活计。她从衣架里捡出一条领带,在冰织羊脖颈处比划,“您是冷白皮,哎呀真是和什么颜色都很搭呢,要上电视的话最好还是沉稳一些,黑色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哎呀但是太严肃的话也会给记者先生很大的压力,冰织选手你——啊非常抱歉!我又开始了!”
冰织羊歪了下头,刘海跟着歪斜,他安静注视着在衣架前忙碌的女人的背影。
他的母亲,那个日本跳高第二名的女运动员,有着更加纤细、高挑、柔软的躯体。连带着从角落扒拉出来,积灰蒙尘的,还有皮肤黑黢黢的全日本柔道银牌得主,他的父亲。
常从旁人嘴里听取的夸奖,那个词,冷白皮,是遗传了母亲呢。
不知不觉,从讨厌的父母那里得来的东西变成了武器。
身高、柔软的躯体、传球意识、盘带技术,这是自幼刻苦训练得来的。如果有人称赞冰织羊细腻的脚法,他首先会想起楼梯、争吵,之后才是绿茵场……不过一瞬,冰织羊及时止损。他想到:和自己相比,洁君的皮肤颜色更深啊。
是因为不管风吹日晒,成日里都在训练,肤色渐深。并不细腻的肤质,手心是较为柔软的部分,冰织羊的手覆在洁世一脸颊时,有明显的色差,运动后泛红,对比就更强烈。那是象征生命的肤色,比乡下田间的麦子更暗沉,有生机勃勃的味道,是胜利的颜色。
冰织羊没有去过乡下,他对田地的认知,来源于慈善赛间隙主办方拍卖的画。
哈哈,那次慈善赛,洁君进球以后扑进球门里了,和我牙丸君撞在一起。
真是的,两个笨蛋啊。冰织羊忍俊不禁,拳头抵在嘴边。
工作人员不明所以,不好多问,配合地微笑。
进球以后还那么高兴,弄得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傻傻笑起来。明明曾经即便赢球,他也不会跑去和队友们抱在一起。如今却常常赢球后,一堆臭男人大汗淋漓地裹成泡泡糖球。一边喟叹着去盥洗室淋浴,一边抱怨队友身上咸湿的难闻气味。
远在京都的,久不通音讯的父亲母亲,又飘回到遥远的地方台采访里。他们以“京都的骄傲”冰织选手的父母自居,乐此不疲向媒体传输英才教育方针,二老红光满面地活在电视机里。洁君就在相隔一条走廊的演播厅,和记忆里华丽的京都不同,乡下田地里土气的麦子更像活生生的人。
此时此刻,假如自己在楼梯口跌倒,洁君会更在意他的疼痛,而不是斤斤计较:崴脚可能造成竞技选手贬值。
洁君所喜爱的,是冰织羊的才能,同时爱他本身。从遗传母亲冷白的皮肤、对足球缺乏热忱的心脏,到由垃圾童年缔造的不凡球技、父亲灌输给自己的足球理念。前十七年的冰织羊是父母携手编织的凡品,往后九年绘心甚八将其雕琢出雏形,最终交由洁世一画龙点睛。
「为了让我成为这场比赛的主角,请让冰织羊上场。」
「冰织,不必看我,传球!」
「如果洁·冰织有真本事的话——」
想要,回应那份期待。
想要,像洁君那样投入地踢球。
平生第一次,仿佛遭遇了吉卜力电影里的流星恶魔,心脏被蓝色的火焰温柔包裹住,滚烫的喜爱浇筑成崭新的热忱。
对他来讲,洁君就像是……
钥匙,不……发条?
哈哈,真是奇怪的比喻。
“不好意思,请问您刚刚有说话吗?”工作人员转过身,两条胳膊挂满五彩斑斓的领带,像小个子的圣诞树,而不是像谁的母亲。
“那个,其实我想要试试那条蓝色的领带,”冰织羊左手抓着右胳膊,颔首,“可以吗?”
由自己选择的命运,亲手将二人送上登阶的长途,誓要为王的诞生杀出一条血路。
时至今日,胸膛依旧滚烫。
冰织羊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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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这个画面吧,”贰瓶集作拿出一张打印照片,“在对战尤文图斯的时候你把球传给冰织羊,你们俩配合默契,绕过尤文堪称铜墙铁壁的后防线,打进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球,经常有人形容说,‘洁世一传球就像拥有了上帝之眼’,很多人传球都是这样,你是怎么看到这些线路且弹无虚发的,是天赋,还是训练的结果?”
“各种原因都有,”洁世一斟酌,“大量的训练,对所有队友能力的全面认知。在训练过程中我一直努力和队友建立起信任关系,我们对彼此的「武器」都很了解,也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踢出什么样的传球最能激发「化学反应」。要做到这点,大部分时候是通过比赛和复盘反复了解边路的轨迹,当然也有佳偶天成。我们一般靠经验堆砌出最完美的进球公式,然后不断复刻成功的那粒进球。”
贰瓶集作伸出食指和大拇指,语气揶揄,“非常真诚的回答,但是你不觉得这个回答太官方了吗?洁选手,足协经常说你‘藏私’,不愿意指导后生,出手打压新人,拜仁俱乐部方面更是谣传你更衣室霸凌德国选手,听说你对教练换位置的决定很不满,并且绝不让步,我想听听你的理由,相信广大球迷朋友们也好奇已久。”
洁世一完全不觉得冒犯,“没关系,经常有人问我,‘该如何成为世界第一’,以及‘怎样才能教出顶尖的前锋’。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我只是把所有的瞬间都花在成为世界第一这件事上。”
每一场比赛,每一次传球。他都抱着必须进球的决心,唯有自己的进球才是胜利的关键,只有作为前锋打门才能让他兴奋,除自己以外的球员都是工具,利用所有可趁之机,为自己开辟出可行性最高的一条进球路线,哪怕耗材是他的恩师、与他一路相伴的队友、和他惺惺相惜的宿敌。
洁世一只要进球,其余一切他都愿意舍弃。
“我会作为11号继续为拜仁慕尼黑效力,也会作为11号退役,这就是我的答案。”洁世一双手放在扶手上,后仰靠在软沙发里,目中灼灼燃烧斗志昂扬的火焰。
他还年轻,他正当年,一个顶级球员的黄金期,未来仍将有数不胜数的奖杯拥入他怀。洁世一命中注定成为世界第一前锋,于是他雾里探花搜寻着前路,摸爬滚打,一步一步攀上天梯,拨开云雾见月明,等豁然开朗时,他已然成为顶点。
如果争王失败的丧家之犬苟且偷生叫做霸凌,那整个足坛都该告洁世一故意伤害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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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宫剑优的供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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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不需要眼镜。”雪宫剑优微笑,婉言谢绝了工作人员的好意。
他的眼疾早在几年前治愈,以一年空窗期和回归后半年的冷板凳作为代价,雪宫剑优彻底摆脱了困扰他数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视力的变化起初带来的是传球失利,难以把控的距离感,力度失控,导致判断接连失误,身价暴跌,舆论攻讦。守得云开见日出,在术后恢复第二年,凭借强悍的身体素质和杰出的One on One技术,他重归首发队列,用德甲积分赛最后一场一发惊心动魄的击坠球为自己正名。
“你的所有新闻,你的职业生涯,所有报道我都有看,我从你在阿贾克斯时期就支持你了,我老婆孩子都是你的球迷,”情到深处难以自持,球迷脱下印有15号数字的球衣,高举过头顶,涕泪横流,“Yuuuuuuki Fire!慕尼黑举世闻名的球队,一贯保持全国记录——”他嘶吼起拜仁慕尼黑的队歌《南部之星》。安保在底部盯梢,防止有狂热球迷浑水摸鱼翻下观看台。
雪宫剑优勾起嘴角,举起双手,食指指向天空,回以庆祝手势致意。正对面的看台,球迷们歇斯底里地欢呼。
“Yuki!Yuki!Yuki!Yuki!”
黑名兰世激动地跳到他背上,“无敌,无敌。”庆贺声,夹杂着日语、德语、英语、法语,各种各样的语言搅成一锅粥,世界各地的人在同一时间为这个破而后立的“不死鸟”献上恭贺。雪宫剑优享受这一刻,所有人的注意集中在他身上,他看向任何方向,那端恭候多时,铺天盖地的喝彩声将他淹没。被人关注,四目相对,是邻栋两扇窗户中间架上消防梯,令他心旷神怡。
“雪宫。”
明明场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那声音却好像阔别已久。雪宫剑优的听诊器有两块,一块贴着喊人的嘴,一块贴着自己的心口。坏了,他眼睛好了,耳朵倒出了毛病。一头听着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一头听着心脏超速面临罚单。
到底是谁坏掉了,听诊器还是雪宫剑优?
砰,砰,砰。
是「雪宫」。
所有人都喊他“Yuki”,只有那家伙坚持叫他姓氏,刻意拉起一道警戒线,好似铁了心要跟“社交达人”唱反调。在这涅槃重生的光辉时刻,总有不可爱的家伙没眼色,横竖要给大功臣添添堵。
仿佛自吹自擂:别装熟,你看吧,只有我喊你“雪宫”。因为你在我这不特殊,我喊谁都是姓氏,我可以喊“诺阿”,喊“黑名”,喊“冰织”。但因为只有我喊你“雪宫”,我成了你心里最特殊的人,你忘不掉我。在医院病床上,在球场替补席,在拜仁休息室,一辈子带着被击溃的烙印,我是泥船底部的纹章,烧红的铁块掉在甲板上,把好木头烫出一块痛疤。
你永远都忘不掉我,眼睛好了,但你还是「雪宫」,注定职业生涯无法望「洁世一」项背的「雪宫」。
他都进球了!赛点!他终结了比赛!拜仁赢了!
他的眼睛痊愈了!他好了!他现在健健康康是个大完人!
面对重回赛场的队友……就不能叫声“Yuki”吗?
少说几个音节就跟要洁世一命似的,倔驴一头,怎么就不能叫“雪”了。
偷摸吃雪糕的时候没见他事这么多,一点也不可爱的家伙!
雪宫剑优背上背着人,又有队友抱上来,他左右受钳制行动不便,只得尽力扭头,循声音望过去。
禁区前,洁世一撩起衣摆擦拭汗水,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雪宫剑优看他简直圣光普照。人群熙熙攘攘,他形单影只。世界热闹又喧哗,像螃蟹大迁徙。洁很安静,如同兑了开水的冰,化到一半又冷又热的,温度很阴阳。对眼睛不错,幽你一默。
他平静地回望雪宫剑优,那双深邃得几乎要把雪宫剑优淹死的蓝眼睛,起伏的海浪,白的沫子是反光,也可能是救生员的尸体,是雪宫剑优难以解读的情绪——他胡编的,那个距离,那么多个m,怎么可能看清。
据说人开心到极点,会不受控制地美化眼前景色,将事情在幻想中导向自己期望的模样。因此人们回忆时,画面通常是上帝视角。那不是真实的记忆,而是保护色,是人为了欺骗自己傻不愣登快乐下去杜撰的童话故事。
早在十八岁那年,雪宫剑优就被洁世一钦定,是「活在自己物语里的王子」,现世报坐时光机快马加鞭来了,当面一记重拳。
洁世一朝天空挥拳,眼珠子一错不错仍望他,大声喊:“欢迎回来!”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
洁世一是看着他的。
十八岁,只有洁看到了他。
二十七岁,洁又看着他了。
真好,没出息!真好。
“洁君……”雪宫剑优脑子一抽,嘴皮子比腿快,老远回了句:“我回来了!”
像新婚燕尔的丈夫,对久别重逢的妻子说的那样。
洁世一明显愣了,趴他背上的黑名兰世也愣了。在雪宫剑优被德国佬下黑手勒死之前,冰织羊有先见之明,赶过来劝架。
“欢迎回来”什么意思,日语?德语?哪国语言?
米歇尔·凯撒虽然是真他妈讨人厌,但有句话说太对了,简直是人生导师。就当作是新型的“I Love U”,好吧,他自己不说,又没人知道。这年头,自己骗自己还犯法吗?可没有专管「雪宫」的私人警察。
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横跨九年光阴,在刻度尺上留下的痕迹,不是“Yuki到此一游”——
「我需要那样的雪宫。」
「喂喂,搞什么?你不是很讨厌精于算计的人吗?」
「不过,你还是继续做一个追逐梦想的傻瓜吧,雪宫,不要局限在我的理论当中。」
「洁和雪宫,就这样一直厮杀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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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采访,雪宫剑优穿着品牌方的衣服,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演播厅。另外两人和雪宫剑优也是前后脚的功夫。他们站在门外,都是体育节目的熟面孔。路过有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不免好奇地瞧上几眼。
厚重的木门推开,连声音都很沉闷。
洁世一:“这么说你下午没有任何安排吗,恭喜休假。”
贰瓶集作摆手,“只有今天是特例,这不刚从山口县回来,上面特批半天补假。”
洁世一:“真不容易。”
贰瓶集作:“嘿,这才哪到哪!干我们这行基本上没有休假日一说,一旦有热点,突击采访是稀松平常的事,在休息日突然被叫出去跑现场的情况太多了。”
两人聊着天出来,看到在门外等着的三个人,洁世一丝毫不意外。倒是贰瓶集作有些吃惊,两条毛毛虫般浓密的眉毛拱了起来。
“诶,山口县,离东京很远吧。”洁世一偏头,雪宫剑优从兜里掏出口罩,给他戴上,“我记得是在西部。”
“别看通勤久,最近那里可是大热门,”贰瓶集作假装没看见,勉强维持淡然的表情,“上个月有网红去那拍摄,那片群山环绕,鸟不拉屎的,交通也不方便,一下子变成大热门景点了,有机会去玩玩倒是不错,空气挺新鲜。”
“记者的工作也不全是风光,有利有弊,哟,工作辛苦了。”洁世一做了半个参拜手势,笑嘻嘻的。
冰织羊一直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见行注目礼的人越来越多,他从随身的双肩背包里掏出鸭舌帽,扣在洁世一头上,轻轻扶正,“这样说的话,过了这一阵子就会冷清下来,等人变少了,要不要一起去那里度假,洁君?”
“喔,感觉不错。”洁世一双手环胸,煞有介事点点头。
“要去,度假,度假,”黑名兰世跃跃欲试,嘴巴张开小小的三角形。
不知从哪摸出根棒棒糖,拆开,轻车熟路递到洁世一嘴边,后者很自然地含住。
一人一根,行星限定。
喂喂,这几个人,在搞什么。贰瓶集作暗自咋舌,如果他是一台显示器,此时必然因信息过载导致蓝屏了。
他忍不住道:“那个洁选手啊,虽然一直都听说BLUELOCK出身的球员凝聚力很强,但你们四个关系还真好啊。”
“哈哈,是这样没错。”洁世一无奈地耸耸肩。
他倏忽停住,转身双手合十,对随行的三人道,“抱歉抱歉,你们先回酒店吧,我有几个问题想跟贰瓶先生请教。”
嗯?这是唱哪出。贰瓶集作愣住,挠挠头,“噢,那干脆五个人一起去楼下的员工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