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再犹犹豫豫地推拖就不合适了。
“……我去拿车钥匙。”洁世一应下,随即听见身后卧室门又是咚一声响。
这次不知道又砸了什么东西。
唉。
糸师冴抬头瞥了眼卧室门,“我到停车场等你……当然,你改变主意的话,不来也行。”说罢他三步并两步,飞快走出玄关。
仿佛多在这待一秒钟都欠奉。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洁世一套上米白色外套,换鞋。
“……”
他犹豫几秒,站在玄关门口,掏出手机打字。
[私信]世一:你吃不吃糖炒栗子?
已读,不回。
经典剧目。
唉算了,大不了回头再跑一趟,给他赔个不是。
没想到,自己十六岁那年把凯撒骂的狗血淋头,如今奔三了居然沦落到跟凯撒低头认错。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洁世一又叹了口气,他感觉今天已经把一整年的烦恼都叹完了。
横竖怪他,牵扯到糸师冴的事,自己总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许多纠葛……是他不够干脆。
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
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合上,洁世一双手插兜,对着电梯四面镜子照照,确保自己全副武装,不会被蹲守在小区外面的狂热球迷认出来。
电梯下行到地下停车场,腿迈出去的瞬间——叮咚一声,手机提示收到一条新消息。
洁世一几乎要对这系统默认提示音产生PTSD了,他马不停蹄掏出手机。
默认聊天界面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凯撒没回。
暴风雨前的宁静。
等他回家,这事儿肯定没完。洁世一更感到疲惫,大拇指碾了碾太阳穴,再看。
[私信]冴: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咦,奇怪。
洁世一茫然地抬头,打眼望见自己车位旁边杵着个圆润的高坚果,是低着头看手机的糸师冴。后者似有所感,也抬眼,两人气氛诡异地对视了几秒。
尽管在一个私密性极强的地下停车场,两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可疑人物,相顾无言,倒像是某种D级犯罪片的开场。
洁世一感到有趣,笑了一下,他今天好不容易真心实意地笑。
糸师冴听见了,也闷吭一声。
二重奏呢。
“你发了什么?为什么撤回?”洁世一边走边捏起车钥匙,滴一声解锁。
“没什么,发错了而已。”糸师冴默默退出代驾APP,坐进副驾驶,第一时间打开暖气,摘掉口罩、帽子和围巾。
车门关上,洁世一坐进驾驶座,瞄了眼提醒道:“喂,又忘了,安全带。”
糸师冴扣上,他懒洋洋从车内后视镜看洁世一。
久违,蓝色的眼睛。
什么也没想,他只是看一会儿,对着熟悉的蓝色发呆,眼神失焦,像透过洁世一的眼睛去看更遥远以外的事物。
而他什么都不必去想。
私家车缓缓发动,行驶出停车场,漫无边际的顶棚灯变成乌漆麻黑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冬天日照时间短,糸师冴来时是下午,现在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洁世一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中午吃饭了吗?”
糸师冴低声,“嗯。”
一如既往的话题终结者。
与一如既往擅长应付话题终结者的洁世一。
他微笑,好像对待稀松平常的话题也有无限的耐心,“吃的什么?”
糸师冴半阖眼,“飞机餐,难吃的要死。”几乎猜到洁世一接下来会说什么。
肯定是带他去吃晚饭。
洁世一把着方向盘,不假思索,“那你肯定饿了,也到点该吃晚饭了。你以前常去那家酒店,你说过挺喜欢他们家的菜色。抱歉,我自作主张帮你预订了晚餐,不然你肯定又要饿着肚子不吃饭了,那样对胃不好,你要去别处吃记得打电话跟前台取消预订。”
“嗯。”看吧。
糸师冴想,真是玻璃一样的洁世一。
他太了解他。
越靠近商业中心,车流湍急,路上行人逐渐变密,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像宾果游戏纸的斑驳光点,透过纸面的窟窿窥探,路灯擦出一线白,抛之脑后。两人都不说话,车里出奇静默。暖器嗡嗡运作着,令人困倦的温暖。
洁世一大拇指磨蹭方向盘,斟酌着开口,“伯父伯母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问完,担心语气像质问,急忙补充道,“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提。”
“能出什么事,他们好得很,在熊本县玩得忘乎所以。”糸师冴勉为其难从困意中挣脱出来,瞪着死鱼眼。
洁世一抿紧嘴唇,从车内后视镜观察糸师冴说这话时的表情,确定对方神色如常,所言非虚。顿时狠狠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这家伙!一声不吭跑到慕尼黑来,害我真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什么叫一声不吭,”糸师冴蹙眉,“我给你发了消息,你不回我,是你的错。”
洁世一气成豆豆眼,反驳,“别开玩笑了,你这个任性中场!我也要工作啊,怎么可能二十四小时待命回你消息。”
“你以前,”糸师冴正要展开辩论,突然开头顿住,话锋一转,“嗯,说的也是。”
“啊——真是败给你了,”洁世一夸张地叹气,好像真是放下了好大一块怎么石头,“喂,你那时候说和家里人闹翻了又是什么意思?”
糸师冴目露鄙夷,“关你什么事?区区一个洁,难道我们很熟吗?不要随便打听你队友的隐私,八卦前锋!”
“你这家伙,小心我把你丢在路边,你自己打车去吧,”洁世一无可奈何,“唉真是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没事就好,如果只是恶作剧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嗯。”糸师冴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景色。
几秒后,他冷不丁喊:“洁世一。”
洁世一头也不抬,下意识应他,“嗯,干嘛?”
洁世一。
「是,是。你话还真多,不讽刺人的时候明明也能正常说话嘛。」
「闭嘴,好运前锋,等你能跟上我再说吧。」
……
洁世一。
「好,敬请吩咐吧,冴大人!一切,为了冴大人的传球!」
「哈?蠢的要死,你再用那种语气讲话小心我扁你。」
「救命啊!哇——国家队队内霸凌!」
「笨蛋你声音太大了!」
……
洁世一。
「冴,好好看着我。」
「我在这里!传球!」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完美的足球。谢谢你,冴。是你让我看到了,全新的可能性。」
……
洁世一。
「伯父伯母也太热情了吧,哎呀,害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有什么关系?明年再过来就是了。」
「哈哈哈,爸妈一定是因为冴和凛太少交流了,所以看到我才那么热情。」
「少得寸进尺了,爸妈也是你叫的?只不过吃了一次饭,别就把自己当成糸师家的儿子。」
「好痛!喂,冴你来真的啊!」
……
洁世一。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用怎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对方都会像这样好脾气地应下。球场上也好,生活中也好。疲于奔命的人,竭尽全力刺入敌阵的人。那个拼命三郎,只要自己叫出他的名字,就像吉卜力电影的魔咒一样,他会立刻赶过来。
无论他在天涯海角。
就是因为这样脾气好,才会给人留下很好欺负的印象。
太笨拙了,洁世一。
哼。糸师冴腹诽,洁世一真是一个既不聪明,也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洁世一。”
“下午在你家里……我说了过分的话,”糸师冴语速很慢,不太熟练地道歉,“对不起。”
“喔——你居然会道歉,我认识你十年多好像都没怎么听你道过歉,”洁世一惊讶地睁大眼睛,“虽然我很想替凯撒原谅你,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他那么大敌意?你们不是在皇马同队过三年吗?”
“废话,”糸师冴再次露出深怨鄙夷的表情,这次更是鄙夷MAX,“只是忍不住想吐槽,你敷衍人的那一套说辞三年了居然完全没变过。”
洁世一一头雾水,“敷衍人?我什么时候敷衍你了?你的要求我不是一向努力达成吗?喂糸师大小姐——别太任性了,猜谜语我可不擅长啊。”
可恶,这个白痴,实在太让人恼火了……糸师冴眉毛都纠结到一起,要不是洁世一在开车,他简直忍不住要抬手给他的前锋一拳,“你这样就是在敷衍人,给我好好反省!”
“诶?嗯……好吧,”洁世一疑惑不解,但出于多年习惯,还是先答应了糸师冴的要求,“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反省的。”
在国家队里高强度输出的抖S大魔王,在自己面前是乖巧听话的,一脸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家伙。
糸师冴更烦躁了,这个脑袋瓜空空如也的笨蛋,到底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想起来了,洁世一高中一年都没有收到过一块巧克力,连义理巧克力都没有。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那种糟糕的环境助长了这个家伙迟钝的性格和敷衍的态度……也就是说,这全部都是一难高中18级学生的错!
糸师冴为洁世一找好了借口,矛盾转移成功,他的怨气烟消云散。
车载导航始终运作中,手机屏幕顶部不间断地弹出新消息。
绝非窥伺欲作祟,实在是对方刷屏太多了。糸师冴不小心瞄了两眼,那大段大段的文字看得他头皮发麻,眉头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糸师冴不想晚上做噩梦,他紧急避险,闭上眼睛。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谁爱吃糖炒栗子谁吃,我反正不吃,你给糸师冴买去吧。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世一你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回家,我现在就去给门禁密码改了,你有骨气,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家,你就住在酒店里算了。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家,送个人把自己给送丢我是真没见过,你车开到黄浦江里去了?啊?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一天天吃吃吃就他妈吃,胖死你,冬歇期管控饮食你还监守自盗,别逼我下次在诺阿面前揭穿你,多大人了在诺阿面前还装乖,你又说我揭你老底,怎么就你屁事儿那么多!我是老公还是你爸!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我改变主意了世一,买糖炒栗子回来。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世一。限你十五分钟买回来。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世一。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糖炒栗子。
……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回家,世一。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回家,世一。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回家,世一。
[私信]神经病自大狂:FUCK你倒是回家啊!!!我不让你回你真就不回了,我以前真不知道你这么听我话,那我现在让你回家你倒是回啊!我现在让你回家!世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呃,吵死了。
糸师冴疲惫地睁开眼。
米歇尔·凯撒他有病吧。
“到这里就行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过去。”糸师冴拢了拢外套,揣手苦大仇深地盯着人行横道。
洁世一诧异,“诶?我送你到地下停车场吧,你坐电梯上去,外面冷。”
糸师冴:“不行,让我下车。”这噪声污染审讯室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洁世一不解,还是遂了糸师冴的愿。把车开到路边,解开车门锁。
这一会儿功夫,糸师冴对着车内后视镜穿戴整齐,确保口罩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包得像粽子似的,他满意地转向洁世一,像在操纵一个五彩斑斓的雪人高达。
“坏男人这个时候会说,要不要上去跟我喝杯热可可,”他闷闷地说,“但是我说什么呢?”
好冷的笑话。
洁世一噗嗤笑开了。
“你冬歇期油炸食品/甜食不许吃太多!”两人异口同声。
这家伙,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啊。
“晚安,冴。”洁世一翘着嘴角,挥手告别。
“嗯。”糸师冴冷淡地点点头,表示:已阅。
应完,又不很着急走。
瞻前顾后不是他的作风。
最后一次了。
他弯腰,干巴巴喊:“喂,洁世一。”
“到,有何吩咐,冴大人?”洁世一乐呵呵陪他演。
糸师冴垂眸,用一种不太高兴的情绪消极对抗,“你和那个神经病,也快点安定下来吧。”
“咦?”洁世一愣神,似乎没想到一向不关心队友私生活的糸师冴,会突然说这种贴心的话,闻所未闻。
在对方反应过来开始肉麻之前,糸师冴用力甩上车门,恶作剧成功般拽了巴拉的表情,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隐藏在围巾和口罩下,他哈着白气融入来来往往的行人。
喂,洁世一。
快点带那个惹人嫌的家伙回琦玉吧。
在我忍不住联系你之前。
·
“我回来了。”
来了。凯撒隐隐约约听到开门声,一个滑铲冲进被子里,几秒间一套丝滑小连招完成了关灯、收充电器、藏手机等连贯动作,一气呵成。
他竭力营造出一种“空巢老公在你个没良心的不在家出去偷人的时候,也恬静地躺在床上兢兢业业半死不活”,类似这样的励志角色小传。
秋后算账性价比太低,尤其指望世一在感情方面良心大发现,不如指望母猪上树。既然吵架无法避免,他至少要利用这个世一犯错的优势掌握住主动权!借此签下诸多不平等条约!
御前史官亚历克西斯·内斯单方面宣布:往后的一周内,世一在和凯撒夫妻双方的吵架中,将不配享有任何呼吸权,钦此。
光是想想世一憋屈的模样,两位当事人都快忍不住乐出缺德的笑声了。
唉,情绪这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想想两年也都这么挨过来了,沉没成本,世一一直不都那个死皮赖脸、脑子有坑的倒霉样儿。自己提气和世一较劲,磨的是自己的心气儿,减的是自己的寿命,那个搭眉臊眼的糸师冴倒得意了。这几年他买的股票都没有他的血压涨势喜人,得不偿失!
咔哒。卧室门咧开缝隙,一道刺眼的光。凯撒当机立断放轻呼吸,营造出他半梦半醒的假象。
计划中又开始后悔,忘了点眼药水了。
丧权辱国条约,再点几滴眼药水,说不定就能从“割地赔款”上升到“世一在家庭会议中永世不得超生”。
啧,亏大了。
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手腕上,隔着被子半是压制半是安抚,很轻地拍了拍。
嘁,来这套,把他当三岁小孩哄呢?
凯撒寻思,他早不吃这把戏了。你上麦当劳儿童乐园区用这招拐小孩,能拐一个智力健全的孩子算他输。
杯子放在桌上,轻轻一响。
洁世一无奈,“别装了,你睡眠质量要有这么好,内斯要先给你开庆祝派对了。”
不愧是世一,弗一开口,凯撒的血压便开始有反应了。他翻了个身,恶狠狠道:“你说几句好听话能死是不是,世一?对着糸师冴能夸,对我你就词穷,啊?”
“抱歉啊,我这辈子说过最多的好听话都是给你听的,你要不满意那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可能还有冴,这就不必多说了。
洁世一轻轻叹气,撩开凯撒的头发看他脖子。
果不其然,破皮了。
唉。
“真服了你……你抓破脖子,年底回家缠着绷带,咱爸咱妈以为我家暴你呢,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洁世一给狗顺毛般,手指很轻,小羽毛刷子一下一下捋凯撒的头发。
动作很慢,亲昵中带着点安慰的意味。
让世一锋服软比登天还难,这一点上凯撒与他达成一致,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对彼此来说,丈夫的撒娇是硬通货,几乎可以载入史册,要录入收音机,反反复复鞭尸,随时随地拿出来耀武扬威。
最有希望占据主动权的凯撒,却少见错失了良机。
心跳奇迹般地回落,减速,下沉。沉进浴缸,沉浸在丈夫温柔的余光中,在蓝色的微波荡漾。心跳彻底平静下来,又不甘寂寞地打扽,带着别样的松弛和有恃无恐,呼吸声从未如此绵长。与世一那有点不好意思的柔软眼神,被窝,温暖安详。
凯撒龇牙咧嘴,“年底回日本?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有这事,你这行程拟定问过我经纪人了?”
“回,怎么不回,二十六号以后吧。”洁世一应和,话赶凯撒之前说的圆黏子。
凯撒:“呵——真是会装模作样!”
洁世一嗐了一声,“是,是。我自作主张,你不想和我回去就再议。你要时间准备,你想什么时候和我回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定行程。”他顿了顿,补充道,“回家总归没有迟到一说,如果你愿意……今后,那里也是你家。”
只要凯撒想,随时都能回去。
哪有看爸妈还得提前预约的。
凯撒愣了愣,在洁世一有意为之地捯饬下,他的头发越来越炸。
毛球起静电了,毛球飞舞,毛球.exe未响应,毛球失去了他原有的家庭地位。
切,说的比唱的好听。凯撒不屑地撇嘴,那又怎么样,他从不吃这一套。
兀自拨开洁世一的手,正要放几句狠话挽尊,洁世一突然一个激灵。
“怪不得,怪不得我老觉得忘记了什么,”洁世一捏着下巴喃喃自语,“抱歉凯撒,我忘记给你买糖炒栗子了。”
该死的,这张嘴就不能闭上吗,非要争分夺秒破坏气氛吗!
凯撒拉下脸,翻身,埋进被子,“关灯,睡觉,世一。”
“二十七号要去日本,从今天开始倒时差,你可别给我拖后腿,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