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黑名兰世很少笑了,洁世一是最先注意到这种情况的。
往常两人合作进球后,黑名兰世一定会率先扑到他身上,双臂撑在洁世一肩膀两侧,像只进化出翅膀的海底生物,海绵宝宝偷偷打气鼓起来的大方裤子一般,达成助攻的黑名兰世如同欢脱的红色小鸡,欲要展翅高飞。
他恨不得絮絮叨叨把全世界最美好的夸奖辞藻堆砌在洁世一周身,为利己主义者铸成一座金刚不坏移动要塞,这样即使黑名兰世不在身边,洁世一也能一往无前地朝前方奔跑。
即使,黑名兰世不在身边。
他明明不是话多的性格,在遇到洁世一之前,黑名兰世常常自以为冷漠,他想自己天生就不爱说话,爸爸妈妈也让他遵循本心自由生活就好。
黑名兰世是听话的好儿子,把嘴巴用细密的针脚缝成纹身,发誓要当个生人勿近的哑巴。
酷酷的,好帅,好帅。
做哑巴多好啊,多好啊,哑巴不会说话,哑巴不会交流,与人保持距离更不会受伤。
《小王子》里的狐狸说过,言语最容易产生误会。
黑名兰世是交际的天才,他早早参透了陆地世界的人心险恶,比奇堡居民出门在外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黑名兰世在进入BLUE LOCK那天下定决心,他要做一个很帅气的盐系池面。
双手插兜,翘腿昂头,不屑龇牙。
谁也不爱!才不爱!
可说好的既定条款,厚厚一摞要成为冷酷厉害家伙的卷宗,那些伟大志向,写在作文里的心愿,在遇到洁世一顷刻间,鲨鱼人的心沸水炸锅咕嘟咕嘟冒泡,紧接着啪得一声。
咦?他的心脏呢?心脏呢?!
啊。
心脏气球爆炸了。
破掉的橡胶皮被懂得珍惜的人捡走,罪魁祸首名叫洁世一,大名鼎鼎的现役世界第一前锋。
第一次知道,原来陆地是有水的,滚烫的开水在他心房里晃荡,液面掀起的巨浪吞没了小船,白色的浪花在深邃的幽蓝海底扑朔迷离,哗啦当头砸下浇得他从头到脚一身是海水,支支吾吾变成了蓝海的落汤鲨鱼俘虏。
仅仅球场上几个照面的功夫,黑名兰世沦陷在洁世一的射门下,他心知肚明。
洁世一神乎其神的那一记凌空抽射,送入球网后前场人奋不顾身向「主人公」奔袭,炽热的感情需要用马拉松缓冲。
坐在替补席上的黑名兰世难以遏制地心悸,他早已无数次在边角料的位置观摩过BLUE LOCK的Mr.心脏。
他从未想掺和进这一趟麻烦的湍流。
不行,不行,很麻烦,他要保持冷酷,寡言少语,因为他是酷酷的鲨鱼。
他有好看的锯齿,迷人的三股辫。
不需要洁,更不需要委曲求全。
黑名兰世已成气候,黑名兰世可以独当一面!
“黑名。”
黑名兰世心脏一颤,他仿佛一瞬间觉醒了预知未来,他想:我决不能抬头去看。
危险,危险,这是警告,海底世界大危机!野生动物的第一二三四五感大吵架,第六感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不可以去看,看了会变成石头,看了要被蛊惑,洁可能往饮水机里下了迷魂汤!要小心,小心。
“我的行星。”洁世一沉声。
一句话,在黑名兰世坚如磐石的心口,砸了一个丑丑的窝窝,不漂亮了,那磷殉怪石参差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拼凑出一个“扭捏”。
“我的进球!”
噗通,噗通。
“我的,我的兰世……”
黑名兰世猛地抬头。
画面一转,那十六岁年少轻狂,身材并不挺拔的洁世一,他已然是成熟的模样,婴儿肥的幼态褪去,脸庞有了棱角。今天没有比赛,他也不必在赛前为了祈愿胜利而梳一个“V”字头,头顶的头发服帖温柔地趴着。
洁世一难得松懈,把世一锋的威严抛之脑后,在他的黑名面前,洁世一有一张通往儿童乐园的终生有效券。黑名兰世会包容洁世一偶尔的撒娇,洁世一可以发呆,可以在看悲情电影时眼眶微红,也能在干洗店排队太多人时悄悄和黑名抱怨,“站得有点累了。”
洁世一那么好。
即使喝多了酒,黑名兰世看着烂醉如泥的洁世一,他仍感到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他可能得了软骨病,如果洁有一天愿意吃掉他,会惊讶地发现:鲨鱼的肉是烂的,骨头是酥的,心脏也是好拿捏的。
没出息的黑名兰世,他从十六岁起跟随洁世一,记不清楚那多少个年头。他们都醉醺醺的忘记了时间,于是过去、现在、未来,界限模糊,他们更着眼于当下,活在当下。
洁世一那么好,洁,喝多了酒也可爱,不省人事也帅气,举起杯子拿不稳时颠簸的弧度也让他喜欢,连不经意眼角压出的红印都惊心动魄。
他喜欢洁。
因为洁好,洁当然是最好的,在他还是懵懂无知初出茅庐的十六岁,黑名兰世比任何人都更早领悟领悟这一点。
——洁世一一定能改变世界。
而小美人鱼历险记里的章鱼巫婆,是黑名兰世的祖先,他认为自己一定有占卜师的血统,因为他对未来的把控精确到毫厘。
果真,洁成为了世一锋。
理所当然。
“洁,红色了,红色了。”黑名兰世大着舌头,伸手抚开洁世一贴在额头的刘海,想别到耳后,手一撤掉发丝滑回来。黑名兰世苦恼,歪头。
“是吗?”洁世一翘起嘴角,深邃的蓝色眼睛闪着动人的光点,他看谁都像深情。黑名兰世遭不住他这么盯着,好在心肺复苏来临之前,洁世一眨了眨眼睛。
洁世一:“我变成黑名的颜色了吗?”
那还是不一样的,不一样。黑名兰世实事求是,他是粉色,洁是红色。
不是一种颜色,不可以混淆。
“是,一样,我和洁。”飞行荷兰人在上,黑名兰世撒了个谎。
假如不诚实的孩子要吞一千根针,黑名兰世是坏小孩里的佼佼者,他的锯齿会把铁杵磨成针,光是想想黑名兰世都感到幻痛。
洁世一傻笑,“真的一样了?我喝酒上脸的毛病,哎,还是得练。”
黑名兰世坚定,“不练,不练,我可以帮洁。”帮洁挡酒,练酒很累,不要练酒。
“我高兴,黑名。”洁世一坐不直,索性趴在桌上,歪头枕着伸直的胳膊,眼睛始终望着黑名兰世没有挪开过。黑名兰世露出点窘迫的神色,那双蓝色的海立刻弯成月牙湖,黑名兰世明明没喝多少酒,却也变红了。
他还没醉,但他醉了。
洁世一:“我高兴……”喝酒便是酒精控制大脑,掀开洁世一的头盖骨,在黑白色装潢的小独居室内,一定有一只酒精怪物在操控世一锋高达。
洁高兴,那么他也高兴。黑名兰世嘴巴张成小小的三角形,露出尖尖的锯齿。
洁为什么高兴呢?因为喝了酒吗?
无论如何,洁高兴就是对的,洁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洁哭,那也有他的理由,一定是外界产生了坏事让洁难过,黑名兰世是尽职尽责的守卫,他会保护好洁。但现在洁很高兴,世界要机灵地为主角放彩炮庆祝,黑名兰世一马当先握住拳头,小幅度挥挥,小小地庆祝了一下。
他知道这样,洁会笑他。
洁笑了,又是一种褒奖,他应得的。
在哄洁世一开心这件事上,黑名兰世从不是什么天才,勤能补拙,他花了许多时间把自己磨砺成与洁世一相符合的小小齿轮。这一枚不起眼的螺丝钉,在世一锋辉煌的职业履历中排不上号,但他知道洁会记住他,哪怕黑名兰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恒久的痕迹,便是洁世一。
洁是行走的金杯,大力神杯具象化成利己主义者的宣言,他让十一号成为无数人的幸运数字。洁世一冷酷残忍、不近人情、雷厉风行,他所摧毁的一个个梦想足够他在上天堂时被卡海关。
那有什么关系呢?洁世一到哪里去,胜利与希望就在哪。
爱与恨分割不开,恨洁世一的人很多,可太多人爱他。
比如。
他喜欢洁。
黑名兰世收敛笑容,抿紧嘴角。
不好了,不好了。酒精麻痹了他的理智,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突然想到喜欢洁的事了。
虽然,虽然确实是喜欢。
嘘——嘘!缄口不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在黑名兰世绞尽脑汁给自己上戒条时,洁世一平静地望着他,等待黑名兰世的下一句话。
醉鬼是等不来装睡的人自然醒了,洁世一突然伸手,指尖碰到黑名兰世晃晃悠悠的三股辫,那一尾小小艳丽的蛇在他掌心温顺无害,从不吐信子害人,即使有毒牙,触碰到洁世一的皮肤也自动变成了吃糖蛀牙的哑巴。
黑名兰世僵住,宛如被考古队挖掘出洞窟的雪怪,洁世一想抚摸女人的长发一样,温柔细致地摩挲黑名兰世的辫梢,直到发丝的走向、每一处编制的结构他都了然于胸。
世一锋摸人头发是不需要征得同意的,黑名兰世彻底变成了红色,瑰红色的猫瞳是一锅女巫酿的浓汤,五味杂陈的情绪,在此解构:他羞怯,又欣喜,还有期待。他不好意思心爱的人触碰自己,可洁世一的手似乎把温度从辫子传导了——是错觉,脸红导致他发烧——期待着更进一步,唯独缺乏“受宠若惊”那块拼图。
他知道,或许不敢一口咬定,可黑名兰世实在等得太久了,他在洁世一身边,看着形形色色的燕子南飞,看杨柳枯萎隔年又铺满一地厚厚的毛絮。桃花谢了,再开,他会赔洁去看,直到洁腻味为止。
总有人想要引起世一锋注意,总有人自以为能成为世一锋的「特别」。
无一例外,败北,等待落败残渣的归宿,是变成冬天暖炉堆里的薪柴。
黑名兰世不会认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相处久了,洁肯定对他有几分真心。
但那不是爱情。
明年,如果他不在洁身边。
又会是谁陪他再看,一茬又一茬青训的桃花呢。
如果他……换掉,累赘,世一锋从不带行李。
黑名兰世的猫瞳变成圆圆的两片,他委屈,他不能给洁添麻烦,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憋在心里。
利己主义者不会回头看丧家之犬,球王登基的长阶上尸横遍野。
不差他一个。
从来都,洁不需要他,不需要他。
「黑名兰世」的物语随时可能终结,他的自传《小鲨鱼历险记》被出版社贬得一文不值,人人都喜欢赖皮蛇的故事,人人都想听蓝玫瑰双王争霸同室操戈的私情糟粕,没人在意不善言辞的鲨鱼吐了几个泡泡,海底生物作为难民是没有人权的,《海的女儿》是前车之鉴。
王子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消耗品,放弃华丽多娇的邻国公主,甘愿赐予他爱和声音。
王子先是一国王储,再爱美人,江山是他的全世界,却至死不会爱上哑巴。
黑名兰世连哑巴都不如,哑巴还会结印,他甚至当不了火影。
所以洁不要他,洁不喜欢他,不喜欢。
黑名兰世更委屈了,可他比别人都乖,他不擅长把负面情绪外泄,这点上洁世一与他是同志,两人都不愿把糟心事说给亲近的人听。报喜不报忧,这些年来洁世一在慕尼黑负伤或受挫,远在琦玉的洁夫妇二人毫不知情,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德国栋三人。
看吧,他连论功绩,都不是第一,而是之一。
之一,之一,说出来都不好听。
洁世一无动于衷,他将黑名兰世的惨兮兮尽收眼底,忽然手指一勾。
凑近了,黑名兰世僵了一下,不敢动,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脖颈痒痒的。
定睛一看,洁世一三指套着一根橡皮筋,捧腹大笑,“恶作剧成功!”
诶?黑名兰世不知所措。
恶作剧的话,啊,要当事人表现出恼羞成怒才好笑,要他生气愠怒才招笑。
可是,可是,怎么办啊。
他气不出来,打气筒没上膛,黑名兰世望着洁世一的笑脸,心里暖融融的,他实在升不起一点不好的情绪。
他甚至想,洁喜欢这根皮筋的话,给你。
都给你。
全部,不管你需不需要,拿着,拿着,我有一卡车的橡皮筋。
只要洁喜欢。
只要洁笑,笑容是最好的报酬,堪比堆成山的金加隆,是鲨鱼最好的养料。
……这样没出息的话,说出来就太逾越了。
在黑名兰世脑内辗转开会的功夫,洁世一把啤酒套在手腕,转了回去面对桌子,黑名兰世大惊失色。
完蛋了,完蛋了,他又错过最佳装傻时间了。
现在生气,还,还来得及??
“洁……”一鼓作气,黑名兰世开口了,说话还是磕磕绊绊,眼睛也踌躇得不知看哪好。
洁世一转头看他。
“那个,那个,头绳!”黑名兰世鼓足勇气,“我的头发,散了!”
洁世一颔首,“嗯,我喜欢你把头发散下来。”
黑名兰世好容易攒够了劲儿,唔噗噗噗——泄了。
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三股辫,打娘胎里酝酿的麻花基因,他引以为傲如标志建筑般的小辫儿,在此刻迎来了巨大挑战!
黑名兰世嘴皮哆哆嗦嗦,“真,真的吗?”
洁要是喜欢,他可以一直留……
洁世一打断他,“但是黑名,无论你做什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扎辫子,不扎辫子。披散头发,不披头发。吃麻花面包,或者和我一起吃早餐的吐司面包。个子不高的黑名,努力想转为身体对抗性后卫却失败的黑名。”
“……不在拜仁慕尼黑的黑名,或者,和我分道扬镳的你。”
都是一样的。
黑名兰世身形一滞。
冰冷的寒意,如小体型爬行动物在他后背蜿蜒,冷颤,激起鸡皮疙瘩。
洁都知道了。
当然,洁什么都知道,洁无所不知。
洁是,最厉害的,最好的,全世界最……最帅气的洁。
洁世一那么好。
可黑名兰世,配不上这份好。
“黑名,回答我。”洁世一很平静,他努力想别那么有压迫感,可话说出口不自觉带上了命令的语气,刻在拜仁慕尼黑队员骨子里的「服从」,根深蒂固,也只有和他旗鼓相当的米歇尔·凯撒幸免于难,黑名兰世身为最忠心耿耿的近卫深受其害。
“是。”黑名兰世坐着,双手不自觉背在身后,冷汗顺着太阳穴滴下来。
洁想问什么——
他背叛了吗?
他为什么要走?
他会做出什么选择,他已经决定要离开拜仁慕尼黑,转投多特蒙德了吗?
黑名兰世止不住慌乱,他怕洁问出这些问题,又怕自己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所以然。
因为……他喜欢洁。
这样荒唐的理由,无法说服任何人,他的辩护人肯定会卷起卷宗狠狠敲他脑门:现在可不是耍美人鱼计的时候!
可是他太弱了。
黑名兰世不是天才,身为速度型前锋灵敏是他的优点,在世一锋征战杀伐的路上,他早已力不从心。
勉强留存在拜仁慕尼黑苟延残喘,所有其他位置的选手都对助攻虎视眈眈,黑名兰世没有胜算,待在拜仁慕尼黑他终究无法成长。
在敌对战场,或赢或死,锋线厮杀的最佳拍档早已没了黑名兰世一席之地。
冰织羊、雪宫剑优、糸师冴……甚至米歇尔·凯撒,所有人都比他更有机会。
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是他的错。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他罪有应得。
“恭喜你,”洁世一爬起来,坐正背挺得笔直,平视黑名兰世,“你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对职业生涯有新的规划,是好事。”
不,不对。
“多特蒙德也是老牌劲旅,他们新兴的中锋是个好苗子,有黑名你在,他一定能很快在球场上发光发热,能增加在媒体面前的曝光度,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