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伽齐物是在父皇硬实的大腿上、宽厚的胸怀里、和微驼的背上长大的。父皇教他认汉字、读汉诗,而当他想像其他南逻小孩一样,不穿靴子,父皇也任他赤着双脚,在皇宫里“吧哒吧哒”地疯跑。
父皇对小儿子的“溺爱”,在其他儿子看来,是不可饶恕的仇恨!
将小儿子推离皇宫、远放北邛,是老人一如既往地对小儿子的唯一所求:
我只愿你尽力去感知幸福。
你无须去做南逻的黑虎勇士,无须去做我最能干的王子,无须去做世界上最无情、最强大的君主。
若有可能,替我去看一眼成都。
看看它是否依然那么美……
当蒙伽齐物初至成都,当他仰望着成都子城的千年古城墙时,当他信步漫游在开满蜀葵花的成都新少城时,他触目所见,皆是熟悉之感,仿佛,他就出生在这里、一直成长在这里。
蒙伽齐物知道,这是父亲十余年来对儿子一遍又一遍的动情描述、是父亲近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的梦回魂还,才得以在血缘相通的儿子心中,建起了一座真实存在过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
所以他才会在这座初来乍到的外族城市里,居然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幸福的错位感觉……
夕篱嗅到了蒙伽齐物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气息。
等到蒙伽齐物身上的现实气息渐渐明朗起来,夕篱这才不解地开口问道:“中土同西域连年大战时,北方顾不得南方;可连那遥远的广袤西域都最终统一了,余下小小一座邛都,竟迟迟不能收复么?”
“你们当然能。’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蒙伽齐物又背了一首好诗,“虽说南邛都,远不比北凉州。但它确是再一次重新打开了南北之间的交流。在贵国遣送回我们南逻最后一批赴成都求学的子弟、在西域强国出兵切断我们与贵国的官方通信长达十余年之后,我们又重新认识了彼此。
“我们以我们南逻的浪川剑、郁刀和铎鞘,再一次换回了贵国的蜀锦、清酒和匠人;
“贵国秀才们春季应试得第的榜上诗文,在夏季结束之前,诗文抄本便会送至我父皇手中。”
夕篱大致听明白了:“庾无葛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用几把刀子即换来安南之南的珍贵沉木香,又什么东海之东的岛国,尽数照搬我中土的器物与建制……”
夕篱突然停住,他问蒙伽齐物:“你听说庾无葛不当剑客的事了么?”
“当然。”蒙伽齐物骤然敛回他眼中的温和,转而肆意释放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戾气,“他庾无葛可是幻想踩着我南逻子民的血肉,去完成他的大事业!”
蒙伽齐物握紧了搭在胸前的虎皮,旋即,他松开了虎皮,同时控制住了他的暴戾气息:“庾无葛,他活得太狠了。莫说旁人,他对自己,都毫无怜悯。”
蒙伽齐物又忍不住抚上他的虎皮,出身于中原第一镖局的庾无葛,性情竟然很像他的那些王兄们?
“但他还年轻。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蒙伽齐物又背了一句经典赋文,“我父皇尚能在暮年幡然醒悟,他庾无葛或许也能学会爱一爱他自己。”
父皇是好学之人。
他要学世上最好的诗,学世上最先进的文化制度,他要学中原大国建造起繁华的城市和宫殿,他要学世上最伟大的帝王们握起至高无上的权力……
所谓至高权力,不该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么?
可为什么,他梅傲天区区一介江湖剑客,竟比他自己这个南逻王还要傲慢、还要自命不凡!
为什么,他这个南逻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帝王,见到这自命不凡的剑客,居然从心里开始怀疑他自己的“强大”?他竟然会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握剑的沉默的男子,才真正掌握了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力量?
莫非,他真的是神?
不,他一定不是神!
因在他与夏时操南逻族语唇枪舌剑、争词夺句时,这个握剑的沉默的男子,仅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句他听得懂的汉话,一句听来俗气极了的话。
“宝医师,你猜,剑神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猜你个邛海大头鱼!”夕篱急得不行,“快说!”
“剑神说———”蒙伽齐物清清嗓子,尽量撇去他口音里的南逻族语的残余,努力还原出剑神当时漫不经心、却让父皇震撼至今的那一句话:
“快些谈完,小初雪醒来看不见我,要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