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可笑?
母亲因为我是男孩,苛责你,埋怨你,三十五年来她对我念念不忘,不惜找人做法试图把我的灵魂召唤回来。
养父母因为我是男孩,不惜以身试法将我从遥远的黔北偷到上海,而后又因为我是变态畸形,将我再次抛弃。
可谁也没想到,我是被男性身体禁锢的女人,在我出生那一刻便是确定的事实。
我身上这些虚假的、充满迷惑性的男性体征,诱惑他们犯错犯罪,调转了他们的命运走向,也引着你和我走向死亡……这怎么能不算一出欧亨利式的结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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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他见证了我的性别纠错里程碑,见识了我忍痛的功力,也瞧见过我尿不出来的极端窘迫,也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成为孤儿,为什么拼了命挣钱。
他人真的很好,从没有流露出鄙夷或者害怕的表情,只是把我当做寻常人做了场寻常手术而已。
我知道他肯定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
我亲爱的妹妹,你看,你有你的老陀,我也有我的他啊。
我并不比你……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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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运总会在暗处嘲笑自觉幸福的人。
他的妻子找到学校,拿出所谓的证据大吵大闹,向领导状告他出轨。
他数次找到我打工的地方劝我回去上课,在她眼里是我这个男小三故意用这种方式赚取他的怜爱之心。
他身为系主任为贫困生谋取相关政策的奖金,在她眼里是以权谋私,讨我欢心。
他那晚狂奔五百里去省会,在她眼里是深夜私会情人。
他数天不回家在医院照顾我,在她眼里是我们两人你侬我侬,公然同居。
之前广为流传的谣言定不是空穴来风,她被骗的好惨啊。
她把我堵在办公楼里,向围观者痛诉说她深受蒙骗做了同妻,痛斥我寡廉鲜耻,破坏婚姻。
没多久,他匆匆赶来,试图把已经魔怔的妻子拉走。
“你还不说实话吗?你那晚跑去省会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没搜到你的住宿记录?”
“你们在哪里开的房?还是说你们在车里乱搞?”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你能不能敢做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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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看到那张满是难过的脸。
他小声地劝着妻子,让她有话回家说。
他妻子一把甩开他,指着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不男不女的变态。我他妈真是瞎了眼……”
彼时,我长期服用雌性激素,又正处于身体的手术调整期,整个人越来越雌雄莫辨。
她描述地很精准。
“你能不能闭嘴?!”
巨吼之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令人震颤。
但月亮就该高高悬挂在天上,皎皎白白,恣意洒脱……它最不应该被乌云笼罩啊。
我笑了笑,走到他妻子面前。
还未张嘴,他紧张地喊了我的名字,“王叶兰……”
我没有回应,也没看他。
“我的确是个不男不女的变态。”
“我因为是个变态所以父母不要我了。”
“我刚做完性别重置手术。哦,你可能没听懂。说直白点,我让医生切了我的睾、、丸和阴、、茎,重置我的女性特征,现在我每天还要用模具……”
他拽住了我,让我不要再说。
他的妻子彻底呆住了。
周围熟识的同学和老师也呆住了。
只有我鲜活生动地向他们描述这是一场和基因,和选择,和命运相关的手术,我曾经命悬一线,我曾经每天使用三四种止痛药才能在连绵的病痛中缓口气。
此刻我遭受的辱骂,和这些相比,简直不堪一提。
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我转过头看向他,平静地说:“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在意,您何必替我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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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拿着医院开的性别鉴定证明去更改了我的身份证。
在二十一岁那年,我终于成为一个女孩子。
那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还会下意识地去抚摸腿间曾经的缀物,还会不自觉地走向男厕所,也更喜欢雌雄莫辨的装扮。
女生们无法认同我,男生们也无法把我当女生看。
有不怀好意的男同学试图以恋爱为借口窥视我经过改造的身体,也有双性恋们替我遗憾,若是我能保留半男半女的状态,岂不是在这个圈内大杀四方?
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我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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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也是变态之一。
她依旧认定我和她亲爱的丈夫有染,试图以她认定的“果”找出并不存在的“因”。
尤其我变成了女生,在她眼里我更具备作案工具。
除了不停视奸我,她还会换小号在网上造谣咒骂,把我的个人信息广而播之。
但凡我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没多久我的过往就成了人尽皆知的谈资,我只能卷铺盖走人。
我并未找她麻烦,或者找他诉苦。
反倒是他心怀歉疚,总想用各种方法补偿我,我尽数拒绝,再也不肯与他发生任何交集。
我毕业前找工作时,他的妻子更是殚精竭虑,只要我出现在某家医院面试,她总能找上门去闹。
我承认我当时动了杀意。
或者说,要不是他那张温润含笑的脸总在我脑海里萦绕,压制了我骨血里的暴虐因子,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应该是她。
我索性离开了那座城市,跑到外地找了家养老院干起了老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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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我攒了些本钱,成立了一家专门提供护理服务的劳务公司。
我有了些钱,但并不快乐。
我在福利院时被人欺负,在中学时被人欺负,在大学时依旧被人欺负,后来终于做回女人,还是被人欺负。
所以我人生的主题只能是“被欺负”吗?
我也试图去找过亲生父母,然而茫茫人海,觅而不得。
我再度恢复为人形茧子,里面窝藏着怨恨、仇视、自怜、自卑,这些该死的玩意被躁动的鲜血包裹着,我要花费极大的精力才能按耐住爆发。
我亲爱的妹妹,我本来是有机会做个普通人的。
是的,我不想做好人,也不想做坏人,我只想做个虽不快乐但还能活着的普通人。
即便如此浅薄的愿望,老天爷也没让我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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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的第三年,我得知他得了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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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视奸他们夫妻的生活是唯一让我感到开心的事情。
我瞧着他的妻子一遍遍在朋友圈发布他们恩爱的证据……他被迫出镜的脸,脸上硬挤出来的笑,还有一看就知道是他妻子买来的花束,以及充满爱意表达的红包金额等等,这些细节会让我感到嫉妒或者伤心吗?
当然不会。
我甚至不爱他,我只是爱那个瞬间的,站在树下的,眉目温润含笑的他。
这个瞬间看似已成为过往,可我愿意为这一瞬的动心奉献我极其有限的、全部的、保真的善良。
当我发现他的妻子连续三天没有在朋友圈秀恩爱,我敏锐地发觉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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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一个女人如此强烈疯狂地表现出对丈夫的占有欲、所有权,是应当真心爱他的。
可他的妻子在他确诊后立马提出了离婚,丝毫不愿意把生命浪费在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人。
所以,人性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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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穿着护工的制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震惊不已,然后求我离开。
我知道他不愿我看到他虚弱可怜的一幕,但我就喜欢看。
我是个被命运之手胡乱造出来的畸形,若有人在我面前也不得不忍受、经历、哀叹命运对他的不公,我焦灼狂躁的心会得到一点点抚慰。
绝症患者是最佳表演人选。
而他是我快乐的“启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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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他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当着他的面专业地表现出我的护理能力,让他在化疗期间、癌痛发作时感受到最大程度的舒适。可背地里我总在他睡着时,仔仔细细用眼神描摹他因为病痛紧皱的眉头,蜷缩的四肢,以及咬紧牙关时下陷的脸颊。
这是怎么样的一具人体啊?
我好似看到了命运的车轮在他身上缓慢且仔细碾压过去的痕迹,这种不可抵抗的,无法避免的,永远不能说不的滋味,让我感同身受,又食之入髓。
他得的是胰腺癌,癌中之癌。发展快,死得快,也死得痛。
在我照顾他第三个月时,他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一天夜里,他用仅剩的力气握住我的手,他说他想现在立马去死。
我佯装震怒,说医生还在想办法,让他不要放弃自己。
然而他不知道,他的话像抛向灰烬的烟头,暗淡静寂的灰烬下面藏着一触即发的星火……他说出来的一瞬间,我隐秘的快乐之源沸腾了,我的双手兴奋地发麻,瞬间想出好几种让他迅速死去的方法。
我曾经被命运如此玩弄,而彼时终于有人将他的生命交于我之手,由我掌握,操纵,取舍,由我向命运发出最震耳欲聋的吼叫。
这是怎样的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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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苦苦哀求的第三天,我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我问:“在你死之前,您难道不想报仇吗?”
他恍惚了片刻,摇摇头。
我不依不饶,继续道:“要不是您的妻子天天去学校那里闹,您早都是院长了。何苦临死前还只是个小小的系主任。”
他依旧摇头。
“您的妻子抛弃了你。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看您落难,不仅没帮您还落井下石。”
他依旧摇头。
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本来可以在医院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她,我只能在养老院端屎端尿。”
这次他迟疑了。因为他是个好人。
我叹了口气,“算了。我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她伤害了您。”
他的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的流。
我找到毛巾,把它浸泡在温水里。
他的脸现在瘦得只剩一张皮,滴水的毛巾轻轻覆上他的脸,他很快呼吸不上来。
就在他挣扎时,我及时拿走毛巾。
我笑了笑,“不行。她必须死在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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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好办多了。
我用一次性手机联系他的妻子,告诉她,她的前夫果真和那个叫王叶兰的变性人出轨过。
她果然炸了,疯狂追问我有什么关键证据。
我把她约到一处偏僻水库。
看到我的脸,她大为震惊。
我哭着说:“我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自己活在痛苦悔恨中,我现在要和你坦白……”
我越哭越激动,甚至跪下抱住她的双腿求她原谅。
我说,当初她的丈夫意外得知我身体的与众不同,竟以关心之名为借口骗取我的感情,对我做出诸多变态欺辱,而我因为害怕不敢公布于众。
我说,我知道你因为和他离婚遭受太多非议,大家都认为他是最可怜的,岂不知你才是受害者。
我还说了什么?只要是在她脑子里想象过的,演绎过的,编纂过的画面,我用嘴巴全部还原给她……她的腿越来越抖,看着我的脸越来越扭曲,也离湿滑的岸边越来越近。
就在我说出“这个被她抛弃的男人在生命弥留之际还想着我,非要见我”时,她彻底崩溃了,两条腿晃了晃……就在这一瞬间,我伸出双手,狠狠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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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
我带着夜露终于回来了。
他眼皮耷拉着,我蹲在床边好久他勉强睁开一条缝。
此刻,他连让我帮他去死的话都说不出,不过没关系,他的命运已被我接管,他不用再多说一个字。
我笑着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点点头,“嗯,挺好就行。”
该怎么描述一双将要死去的人的眼睛?像空井里还残存着最后一点水渍,像月亮快被黑云完全遮避时那浅薄得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幽光……
那么微弱,那么孱小,我稍微使使劲就能掐断吹灭……那一刻,我突然非常生气。这是已经被命运抛弃的人,就像没人要的垃圾,掐灭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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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他,不是旁人。
多年前的他曾经让我有一瞬间的动心。他温润含笑的眼多年来一直克制着我狂躁的血,对于我来说,这已经可以算做是爱。
来得莫名其妙,去又去不掉。
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拿出手机,打开新鲜出炉的视频。
呼救声、咒骂声在一次又一次的扑腾中越来越小,溅起的水花也越来越低,那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就这么一点点沉下水去,最后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我盯着他的眼,他原本只能睁了条缝的眼陡然睁得极大,好似身体所有的力气都冲集到眼皮上,但也仅能如此了。
待那片水域归于沉寂,镜头突然转了过来,我的脸出现了。
我对着镜头说:“伤害过您的人被我杀了,您也可以开心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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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该怎么向你描述一个人断气的样子呢?
那些撑开他眼皮的惊恐和震怒是他在这个世间做出的最后动作,随即就像被巨大的冰雾冻结似的,还没来得及换下一个动作,他的眼皮就这样半睁着,眸子里残留的光骤然熄灭……
我好似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衰退萎缩的味道,像陈旧地下室的霉味,又像下水道的臭味,亦或者压根没有味道,只不过是我克制多年终于不再克制的狂躁情绪分泌出来的幻想罢了。
我就这么盯着他,过了一会,我伸出手覆上他的脸……他的眼皮被我拢起来,我成了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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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以为我只是身体上的畸形变态,后来我发现,我他妈就是个畸形变态。
嗜血的味道一旦尝到,便再也无法克制。尤其他死了,他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被泛滥着的消亡气味所替代,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压制我……我开始变得肆无忌惮。
我亲爱的妹妹,你肯定要问,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
不难的。只要我躲在足够深的“蚁穴”,让足够多的“工蚁”、“雄蚁”为我遮掩,只要辅以道义、正义,或者管他其他什么义,包装成漂亮的故事,再把这些的故事讲得足够好听,很多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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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些接管、掌控、摧毁别人命运的事已经很难诱发我的兴奋感。
我陷入了难以缓解的空虚中,甚至想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从出生时便注定无法走上社会意义上的通俗生活。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平淡活着?寿终正寝?每个字都和我无关。我畸形的身体即便在改造后也需常年带着“阴、、道扩张器”,长期服用激素让我的心脏不堪重负,尿失禁也困扰着我……更不用说筑成我本质的基因在出生时已经混乱不堪,随时都有各种奇怪疾病找上我。
我空有一副看起来像女人的身体,却完全无法体会其快乐或痛苦。
所以,老天爷为什么非要我活着?
直到那天看到你留给我的信,我才知道……
我活着,是为了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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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过很多名字。
你所知道的“王安娜”是我最近几年比较固定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换了个无数个护工,她的丈夫王德发总不满意。手下人把这事告诉我,我不知为何觉得“王姓”有种令人心里发闷的熟悉感……常年躲在“蚁穴”里的我一时冲动爬了出来,亲自接下这个单。
那是个又冷清又乱糟糟的房子,病患常年卧床所散发的腐败味再怎么清洗也挥之不去,王德发则像秃鹫一样整天坐在沙发上盯着护工干活,稍不如他意就又吵又骂。
头三天,我几乎跪着把他们家收拾地干干净净,又自费买了老年人洗澡辅助工具,帮老太太洗了个透透彻彻的澡,我还用专业的按摩技巧让老太太头一次睡了一整夜。就连王德发多年的头痛病也让我三下五除二用针灸解决了。
半个月后他们两人便离不开我。
一个月后他们主动提议说只要我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可以得到他们名下的这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