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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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藏身在“工蚁”们筑造的繁复“蚁穴”中,潜伏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行走于正义与罪恶的混沌处……
我以为我藏得够深。
是你,是你把我从我精心打造的世界里揪出来,是你让我知道了我来自哪里,又将去向哪里,是你把我引以为傲的抉择变得可笑至极,
你可真坏啊。
我亲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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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从韩蓉的嘴里听到的。
她说你是个神经病。
我听了直乐。被韩蓉这个神经病称之为神经病的人,那一定很有趣。
我让她传来你的信息,这才发现你和我同岁。
我咂摸着你的名字,不知道这个字该念zhong还是该念chong。
没关系,这不重要。
在三十五岁这样的年纪,你得了重病,你不想活了,这很正常。我们能接受人必须死这个事实,却接受不了比别人提前死,比别人死得痛苦。
但你要挟韩蓉,让她在杀了你丈夫的同时,必须杀死你。
这就不太正常。
你完全可以先杀了你丈夫,再自杀啊。
可你说,你的丈夫是母亲帮你挑选的,你不能让母亲伤心。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我们共同母亲的信息。
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我和她的关系。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感受过母爱,我说不清楚。
听起来,她像是位霸道的传统家长,喜欢亲手控制女儿的婚恋,她定有极度的掌控欲。
然而,你好似很爱她啊,生怕她伤心,所以不敢亲自杀夫。
可是,按照常理,母亲怎么能爱外人超过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更伤心的该是你的离去。
肯定有什么隐情?是你悉心掩藏的,不愿旁人知道,连母亲也隐藏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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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我该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可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指引,冥冥之中,我们是该见最后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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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从上海飞去新安。
我们约在滨海公园见面。
彼时夕阳极好,洋洋洒洒的血色红光铺在海面上,我很喜欢。这样的红像被水冲淡的腥血,有种膨胀、爆炸乃至渐渐消融的过程美感。
就像方才还在我面前咒骂、叫嚣、撕喊的人,被一刀砍下后,肌肉裂开了,血管崩断了,里面的血洋洋洒洒喷出来……落在地面上,墙壁上,我的脸上,细细密密,如雨如雪。紧接着这人叫骂声小了,转而变成挣扎的呻吟和哀求,渐渐的连这些声音也发不出了,他彻底变成了哑巴,就像那天的落日跌入大海,终究会归于沉寂。
那天,你就坐在滨水的台阶上,面前垒落着被不知名藻类覆盖的巨石,两旁密密匝匝的红树林盎然地接受海浪一重又一重的亲吻。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你背对着我,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旁边有开心的赶海小孩,有拍照的情侣,有散步的老人,唯有你,沉默地坐在那里,等一个协助你去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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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了你的名字。
你猛然转过头来。
我亲爱的妹妹,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我觉得你应是第一眼便发现了端倪。
对不对?
可你无法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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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见过面的。在三十五年前。
在母亲的身体里,我和你来自不同的精子和卵子,但我们同时完成了各自精子和卵子的□□,又在同一时间穿过输卵管,着床在母亲的子宫壁上。
我见过你小水泡般的样子,你见过我小海马般的样子。
我们同时发育出神经系统,在第四个月时我们的手指和脚趾又同时形成,再后来,我们一起徜徉于母亲的羊水里。
我们有时头碰着头,有时脚缠着脚,有时候你踢了我一下,有时候我踹你一脚。
我们本该是上天恩赐的彼此的小伙伴,是命中注定该萦绕在一起的对照组。
然而,命运却开了个恐怖的玩笑。
我们在母亲的子宫里相处十个月后,在得见天光的那天,还未睁眼看看彼此,就分开了。
直到三十五年后的那天。
那天你转过身看向我……你那双如枯井般的双眼突然有什么落了进去,渗出微不可见的光。
我当时以为你总算盼到了我,我这个疯狂的刽子手……
可我亲爱的妹妹啊,你当时认出我来了吧。
是因为我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双胞胎的灵异链接?
还是我这张已经变作女人打扮的脸让你看到了似曾相识?
还是……还是没有任何原因?
在你死后,我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然而,更痛苦的是,你已然认出我来,我却没有认出你。
你就这么平静地让我协助你死去,至死都没说出这个秘密。
我亲爱的妹妹,你有一把无形刀,惯会使用的无形刀。
你无声地戳进了我的胸口,直到很久后我才感到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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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就这么毫无预防地一头扎进我的命运,坐在了你的身边。
海浪在我们面前跳着进进退退的舞,你只看了我一眼便挪开了。
我瞥见你的手指微微有些抖动,我以为你害怕了。
我当时还劝你别害怕。
我希望我如春风般抚过你满是害怕愤怒的心,如雪花般凝固你躁动恐惧的血,让你在我面前感到舒适安心,就像婴儿终于找到了母亲的乳、、房,像圣徒终于瞥见了上帝的圣光……就像我做过很多次般,我轻车熟路地抛洒我的温柔,奉献我的怜悯,提出我的建议,你和那些被绝症吓到的人们一样,该很快折服在我的脚下,听从我的指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走向命运的终点。
现在想来,怕是你在见我的第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也是在那一刻你决定由我,你除了母亲外最亲的亲人,送你走上命运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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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好恨你。
你以为这是送人上学?送人上班?送人结婚吗?
我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唯独做了这一件事,却送你走上了不归路。
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该是多恨我啊,置我于这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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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静地告诉我,你恨你的丈夫。
这也很正常。没有女人不恨自己的老公。
即便恋爱脑上头和对方结婚,也会在绵长的日子里耗尽新鲜和信任,或早或晚打破对他或婚姻的滤镜,觉察出所谓顶天立地的丈夫,也不过是可怜的社畜一枚,是饱受男权社会桎梏的灰尘,是不得不遵循着社会规训轨迹前进的碳基生物罢了。
但很多人恨丈夫的同时又离不开他,要么因为还残留些许的爱意,要么还需依靠对方养家,要么害怕流言蜚语……
你不是,你恨方月华,恨到想和他同归于尽。
这就少见了。我的好奇心被你彻底勾了出来。
我说:“你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你的母亲。”
你记得你当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恨夸张。
你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般不告诉别人我的真名。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看着你这张没有生气的脸,觉得你快死了,告诉你也无妨。
我说我叫:“我叫王安娜。”
你咂摸着我的名字,说:“像个假名。”
我也噗嗤一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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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我们两个第一次一起看夕阳,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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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便认定我会帮你。
临走时,你告诉你还要做两件事。做完之后才能愉快地离开这个世界。
你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啊。
只可惜,你认识我的时候,你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
而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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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坐在文汇花园11栋302房间里,读着你留给我的信……我才知道你到底去做了哪两件事。
你先回了趟黔北,那个我和你出生的地方。
你生怕我不爱这个地方,你说黔北的春很美,黔北的夏很凉爽,黔北的秋到处弥漫着金桂的香,黔北的冬天又是多么的纯洁梦幻。
可我知道,我“死去”的那一刻,母亲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掉了。
你成了这场悲剧的见证者,时时提醒她的伤心事,你自然成了她的出气筒。
你们过得很难。
黔北春天的美和你无关,天未亮,你便被提溜起来,坐在装满羊腿骨的铁盆旁,柳枝弯腰拂过你的脸,也吹不散充斥你整个童年的腥膻味。
黔北的夏天的确很凉爽,我们的母亲站街卖粉,而你则像狗一样被拴在摊位旁,摩肩接踵的大集上,汗味弥漫,热气翻腾,你们从早待到晚,即便晚归时凉爽的夜风吹来,你们也感受不到。
黔北的秋到处金灿灿香腻腻,然而老陀便死在这样的季节。黔北的冬更令人厌恶,咱们的奶奶就是在某个冬天拿走了大部分父亲的抚恤金。
当然,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些细节。
你不过是写了两页纸……寥寥数语而已。是我双手捧着它,一点点拼凑出你和母亲。
你最后一次回黔北,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为我们接生的王医生。
彼时她已经光荣退休,拿着不菲的退休金四处游山玩水。
你不急不慢地等了她三天。
待这位德高望重的医生推着行李箱里从大西北回来时,你直接迎上去,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王医生。”
她并未认出你来,你不慌不忙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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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我要再次感叹你的聪明。
你不过说了王医生孙子孙女的学校名字,她就跪下了。
你看,人就是这么贱。刀戳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到疼。
她在母亲怀孕初始就盯上了“我们”。
母亲那时多么骄傲啊,一举怀上两个,还都是男孩。在她满怀期待的同时,有人也在暗处觊觎着。
现在想来,一切真是有意思极了。
你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竟然欺骗了王医生,让她误以为你是个男孩。
从两个男孩中“拿走”一个,不过分吧。
拿走一个便能让另一个没有孩子的可怜家庭重获快乐,不过分吧。
王庆芬凭什么这么好命,一下子生两个儿子,她替老天爷稍微调整一下公平度,不过分吧。
也许我们从母亲肚子里跳出来时,一儿一女这样的事实,吓到了这位王医生。
可她没有一点犹豫,立马挑中了“我”这个儿子,欺骗母亲说我死了,然后把我偷走。
但很奇怪啊。
即便我死了,我们的父亲为什么不抱着我冰凉的尸体痛哭?为什么不把我抱走埋在一个能看到山和水的地方?
但凡他这么做了,我就能“死而复生”。
我又仔细想想,怕是咱们这位父亲心有愧疚所以才不敢抱我。
他和漂亮阿姨在礼堂跳舞,惹得母亲生气,两人吵架时我们亲爱的奶奶帮偏架,导致母亲被撞……我们两个提前出生了。
父亲没敢把我当做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他把我当做了一坨毫无生机的肉。肉丢了也就丢了,孩子没了他就要被迫背负一辈子的指责,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低母亲一头?
他不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我亲爱的妹妹,所以你看,我并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我是先被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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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你从新安去了一趟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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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从上海搬去了新安。我要为我最杰出的作品提前做准备——协助你去死。
我培育了很多可靠的“雄蚁”,她们会为我选择合适的“工蚁”,这些工蚁要么奉上贡品,享受用钱换命、大仇得报的快感,要么以身入局,骗走重病男人的钱。
这次我决定亲自出马。严庄是我精心挑选的结婚对象。
他四十岁,不年轻也不老,发妻因病死了一年……这个时长刚好够他缅怀妻子而不被人戳脊梁骨。
再怀旧的男人,也顶不住旷日持久的孤单。
我的出现让他的世界出现了一丝明亮。
男人嘛,无非喜欢的就是那些温柔的,可爱的,单纯的,崇拜的,不看中物质的。
稍作包装,严庄便爱上了我。
他不得不爱我,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以为我是上天可怜他早死的补偿,哪怕不是我,换做其他女人,他也会在临死前再拽个人爱一场。
说白了,他太怕一个人独自死去。
而我非常适合送人去死。
所以,你情我愿,两不相欠。
婚后没多久严庄的病情开始加重,我建议他搬来市肿瘤医院旁边的文汇花园,方便治疗还能省钱。
那几个月,我搀扶着孱弱的严庄上上下下,和你错身经过时,你佯装不认识我,我则“沉浸”在快要失去丈夫的悲痛中。
深夜时,你像条孤魂野鬼游荡在小区外的马路上,我则站在马路对面,盯着你。
你仰起头,从嘴里吐出浓白的烟雾,穿过烟雾,你回盯着我。
你张开嘴无声地朝我说了两个字。
我没看懂。
在你死后很多天,我才咂摸明白……
你叫了我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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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上海待了足足五天。
你先是按照王医生的交代找到买家的地址。
那是一家研究所的家属区。那家人早都搬走了,但朝邻居一打听便知道这家夫妻婚后多年不孕,突然有一天就怀孕了,然后生了个儿子。几年后这家的女主人老蚌怀珠竟然又怀了孩子,本来这是违反计划生育的,谁知道大儿子突然掉水里淹死了……真是一个悲剧和喜剧交汇又错身的故事。好似公平,又好似更不公平了。
你又打听到这家人现在的居住地址。
你在那里看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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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王翠莲。
母亲敬爱的邻居大姐,小时候总爱抱你的邻居阿姨,王叶柄的亲姑姑,以及拐卖我的坏人。
只可惜你见到她时,她已经认不出你了。
老天爷在这个时候又展示了出祂的公平:王翠莲得了老年痴呆。
她被丈夫和孩子抛弃,被送到了亲弟弟家。
这样的病人多么遭人烦啊。智力退化到三岁水平,不是暴虐打人,就是随地大小便。连吃饭这个动作也彻底忘了,就这么抓在手里,撒得到处都是。
你看到王叶柄母亲痛苦忍耐的表情,就因为她曾经不能生育,买了孩子又杀了孩子,如此大的把柄落在姐夫一家人的手里,只得出钱出力,掩饰真相。王叶柄的父亲从不认为这是他的责任,生不出孩子总是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他把手揣在怀里置身事外,过着悠闲的养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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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你那时肯定特别迷惑,你知道我并没有死,那我又去了哪里呢?我又是如何从男生变为女生?
现在由我来补完这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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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他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至少在我十岁前。
从记事起,我就住在研究所的家属区。这是典型的苏式建筑,三层小楼,坡屋顶,很宽很大。数排高大的梧桐树在这里站成了兵。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大家和气、谦卑、有文化,不比谁有钱,只比谁发明了什么专利,发表了多少论文,评上了什么职称。
养父老家在黔北,他操着黔北口音在这里被人尊称为王研究员,或者王专家。养母在研究所的图书馆做一名清闲的管理员。
我从没怀疑过他们。
现在想来,养父在我拿回61分卷子时皱的眉,发的火,应是对我们来自偏远山区劣质基因的深切鄙视。养母总爱追问我长大后愿不愿意养她,应是对彼此之间非血缘关系的忧虑和质疑。
除此之外,他们极其善于保护和掩盖秘密,欺骗了所有熟人和亲戚。
当然,我也问过一个傻问题。
养父是天生异瞳,一只黑,一只蓝。
从医学角度这个情况叫先天性虹膜异位症,具有遗传性,且传给儿子的几率有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