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养父,为什么爷爷是蓝眼,你也是蓝眼,而我不是。
养父说:“因为你进化了。”
我当时还沾沾自喜,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蓝眼妖怪,我以为我是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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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的喉结露出浅浅的头,与此同时,我的胸部也开始浅浅隆起。
我彼时还未觉察出异样,直到养母无意间看到这一幕,她吓坏了。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把我带去了医院。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一颗迟来的、亲生的、珍贵的受精卵已经着床在她的子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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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在十岁前有什么异常,大概就是我喜欢和女孩子相关的一切。
我穿着帅气的水手服,站在摆放着各色洋娃娃的摊位前,心里想抚摸的欲望快把我折磨坏了,就在我的手伸出去的瞬间,养母拽走了我。
我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她们娇俏可爱,说话细声细气,没有汗味臭味。养母却嫌弃我太过乖巧,总逼着我去和男孩子们踢足球。
我曾在养母的衣柜前驻足很久,瞧着里面挂着的漂亮长裙和内衣,想象着有一天穿上它们的样子。养母哐的一声关上衣柜门,拽着我去买了好几套男孩衣服。
现在想来,养母早都发现异常了。但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因为我的存在,这个家才是完整的,她才是有功劳的,所有人才是幸福的。谁要是敢打破这一切,她会拿刀子拼命。
然而,我隆起的胸部,无情地把她从沙堆里拽出来,我亲手毁掉了“我”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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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告诉她,我的身体内有两套生殖系统。
在看得见的地方我有阴/、茎和睾/、丸,在看不见的地方,我有完整的子宫和卵巢。
我是极其罕见的染色体嵌合者。
我是异类,是非常规,是不被传统社会接受的双性人。
养母失魂落魄回到家,把我锁在了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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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你要问我当时是什么感受?
说实话,我的开心大过伤心。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女孩子的东西,搞清这样复杂恐怖的问题,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命运的手在我出生时就设置好的程序,谁也无力撼动。
我不是变态,这也不是我的错。
然而,养父养母如临大敌,他们再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可怕的妖魔鬼怪。
养父冲我咆哮,让我爷们一点。
养母则狠狠攥着我的手,命令我说“我是男孩子”。
我紧紧闭着嘴不肯说,她就把手戳进我的喉咙,像搅拌机一样搅动着,逼我发出这五个字的音节。
我被抠得眼泪直流,可怜兮兮地哀求着……
他们熟视无睹,只顾着发火惩戒。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不是他们的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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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不知道是谁把我的秘密传了出来,几个男生把我堵在角落里,要我脱掉上衣和裤子。
他们说,他们要看看雌雄同体的怪物。
我天生瘦小,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待我□□时,他们朝我发出疯狂炸裂的笑声。
我紧紧抱着自己,不知道该遮住上面还是藏住下面。
他们说,死变态你该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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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掉进无尽的深渊。
在家,养父母唉声叹气,要么逼我喝不知道从哪里掏来的中药,要么在我枕头下塞各种符文。
在学校,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要么在背后指指点点,要么也和那几个男生一样要我脱衣服让他们长长见识。
我恨不得自己变成影子,躲在树下,藏在墙角里,淹没在人群里。
伸出双手,看向四周,没有任何人可以扶住摇摇坠坠的我。
直到那天,养母像中了彩票似的冲进家里。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拽着养父钻进了卧室。
两人不知说些什么,时不时发出爆笑声。
我的心里冒出些微期许的火苗,或许有什么好事发生,可以把我带来的不幸雾霾吹走?
我眼巴巴地看着卧室门,没过多久养母走了出来。
我敏锐地发现她之前松垮的脊梁挺了起来,她眉眼的痛楚消弭了,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怨怼……
她温柔地问我晚上要不要吃羊肉粉?养母也是黔北人,一遇到值得高兴的事就会用家乡饭犒劳自己。
我点头说好。
养父美滋滋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而我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下两句话: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他们。
我把这几个字写得很大,大到第二天养母帮我收拾房间时必然会看到。
我想,她一定会被这些字眼感动,然后我会再吃到一碗香喷喷的羊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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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是被冻醒的。
我的头很晕,恍惚中我看到了漫天的星星。
它们多得像簸箕里的麦粒,重一点的星星被高高扬起,轻一点的星星被抛去了天边。
冷风挟裹着水声刮过我的脸颊,我努力撑起头……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船,船头坐着个人。
背对着我。
我一眼看出那是养母。
小船摇晃着,四周芦苇荡在夜风里摇曳,悉悉连绵的阴影像巨大的压舱石压了下来,我发觉我的四肢瘫软无力,丝毫动弹不得。
这是梦吧,不真实的梦。
就在这时,养母转过头来。
本该是柔和温暖的脸,此刻却覆盖着浓厚的黑雾。
黑雾里缠绕着别样的情绪,我看不清,我也看不懂。
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妈妈。
船头那张脸陡然变大,一张一合的嘴巴裂至耳边,猩红的双眼瞬时冲到我的面前。
我听到了什么?
这个养我了十年的女人使劲捂住我的嘴。
“你别怪我!我不想你死的。可是我又怀孕了!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活着我就没法把他生出来。”
“你反正是个怪物,活不久也活不好的。”
“你乖点,你乖乖去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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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我想明白,我这个怪物被她掀翻扔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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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亲爱的妹妹。
我是死过一次却又活过来的人。
自此之后,我认为谁都杀死不了我。
直到你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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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老天怜悯,就在我落水的那一刻旁边芦苇荡里冲出一串野鸭,叫声划破天空,惊得养母来不及确认就匆匆逃走。
而我不停往下坠,水灌了进来,一串串气泡涌上水面。
就在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时,一条鱼不小心撞上我的脸……轻柔的碰触像纤微的雪花落在冰湖上,就这么一下,就这么一下,冰面上便裂开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纹,又过几秒,细纹变成了一道缝,再过几秒,更多的缝出现了,快坠入湖底的那一瞬,我蓦然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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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忆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在醒来的那一刻忘了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我被救了起来,被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又把我送到福利院。
我身体的秘密自然不再是秘密,他们说这是我被父母抛弃的理由。
我对着镜子抚摸着隆起的胸部,又睨着比同龄男孩小得多的器官,我寻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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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蛰伏下来,用尽全力学习,考上一所二本护理专业。
彼时我的性别是男,作为罕见的男护理学生,我受到了老师的优待,也得到了很多女孩的爱慕。
我不敢也不想谈恋爱,我只想赶紧攒钱,割除那些多余的部分,让一切走回正途。
我智商不如你,只能深夜熬读,付出旁人数倍的努力。
除此之外,我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去医院做护工挣钱。
我年轻,嘴甜,又懂护理知识,口碑越来越好……当我看着存款金额越来越接近目标时,我被人设局坑陷,第一次被抓进了派出所。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挣钱心切,没看到那些同行嫉妒的眼神。
我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尤其爱抢那些有钱人家的病患,除此之外,我还利用孤儿身份获取护士长的垂怜,得到了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信息。
那个局简单至极,我却没觉察。不过是同行和病患串通,诬陷我偷钱罢了。
可我当时太年轻了,脆弱的自尊心让我怒火攻心,失了方寸……我把人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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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系主任亲自来派出所领人。
我没偷,我不服,我委屈,但我先动手打得人。
对方不依不饶,非要我赔钱,还逼我再也不许去抢他们的生意。
系主任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搞定了他们,也没让我落下案底。
他把两眼红肿的我拽出派出所,而后塞给我一根烟。
“你怎么哭得跟个女孩子似的?”
我捏着烟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抬起头,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双温润含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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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向你形容那一幕呢?
我有限的词汇无法描绘它,它发生的那一刻便带着一层雾,在经过绵延多年无数次反刍回忆后,这层雾越发浓稠黏腻,每次在我心绪波动时,总会滴入我的梦里……梦里的他,还是站在那样的树下,说着那样让我不堪的话,还是那样含笑看着我。
我的爱在那一刻俏然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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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妹妹,要是你活着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嗤之以鼻,骂我傻逼,对吧。
虽然我杀了很多人,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比我心冷,比我心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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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的身体被苦闷、畸形和幽怨缠成了人形茧子,我的四肢不得动弹,我的脖颈被勒得喘不过气,然而在这之后我藏着爱慕,揣着兴奋……茧子好似被什么剪了个小口,我仰起头,就着小口,轻轻吸入任何人未曾觉察的春意。
那一瞬,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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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彼时在他眼里的标签,是孤儿,是穷人,是需要被帮扶的爱哭鬼。
他帮我申请了各种奖学金,减免了学费,还时不时以各种名义往我饭卡里打钱。
我对此又爱又恨。
爱他对我的关照,恨他对我只是出于对穷学生的关照。
他温和地建议我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劝诫我不要在学校外面用年轻的身体和看似取之不竭的时间换取金钱。
我听进去了一半,考试考得极好,却换了家养老院继续做护工挣钱。
他最终还是把我堵在了那家养老院。
彼时我端着尿盆从卫生里走出来,刚回到病床前,那位因为手术尿失禁的老爷子抓着我的手来接,谁知又稀里哗啦尿在了我的身上……
他站在病房门口,眼里没有含笑,透着我不敢直视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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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质问我,学校发放的奖学金基本覆盖我所有的上学成本,待我毕业就可以工作挣钱,为什么不愿意等一等?为什么不愿意把大好的青春挥洒在校园里?
我强撑着笑说:“我勤工俭学,我敬老爱老,我学以致用,我自力更生,随便用哪个说法,我都能作为模范标杆,登上咱们学校的校报。您就省省力气,不用管我行吗?”
他还是很生气,我没辙了,把尿盆往地上一放,冷着脸说:“学校给我发的奖学金和饭补,只是解决我的生存问题,但我是个深陷物质主义、消费主义陷阱的迷途青年,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然您给我?”
我以为他会骂我,谁知道他难过地看着我,说:“哪家的拜金小孩会干这种脏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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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了赌上他嘴,骗他说我想争取去新加坡留学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需要十七万块钱。
他知道后,越发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又私下给了我很多雅思考试的书,还把我介绍进师兄师姐们的课题组,跟着学习刷履历和写论文。
他是那样的皎皎明月,多照了我一会,我便肝脑涂地。
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像火苗一样簇簇亮亮,照亮窥视他的路。
我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躲在暗处,用孺慕的眼神将他的周身悄悄裹住,课堂上的翘首听讲,图书馆里的“偶遇”,办公楼内屡屡“请教”……诸多刻意制造的交集,便是我最充沛的爱的表达。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世界上最难隐藏的东西,它还是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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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我是同性恋的说法甚嚣尘上。
而被我这个恶心同性恋盯上的是年轻有为的系主任,这就更刺激了。
那些曾经被我拒绝的女孩子们,也找回了自尊。
是的,所有人都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舍友们惊恐地跑到系里,强烈要求换宿舍。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还没等他张口,我笑着说:“我不是同性恋。我也不喜欢老男人。我在外面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今天就可以搬出去。”
他又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你这孩子,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啊。”
他还能说什么呢?
月亮就该高高悬挂在天上,而不是下凡被糟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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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不同意我搬出去住,也认为所谓同性恋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我只不过看起来瘦弱了些,头发长时有些雌雄莫辨,但我能抱得动一百多斤的老人,端得动高如山的盘子,我力大无穷,我坚毅坚韧,怎么能是同性恋呢?
彼时大家对这类人群有诸多误解,他按照自己的认知做出这样的结论也不足为奇。
更何况我本就不是同性恋。
我听到他斩钉截铁地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心里有开心又难过。
若是有一天他知道我是那类更不被接受的人时,还能这般镇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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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严肃批评了那些在背后嚼舌头的人,还把我换到研究生宿舍。
我知道他还是把我当做个没人爱的可怜虫看,毕竟谁看到我这样一个无父无母,只能靠自己挣学费生活费的人都会慨叹我的不幸,何况他这样的好人?
大三暑假时,我总算攒够了手术费用。
这样的器官剥离和改建不是一次手术就能完成的,要经受长年累月的耗费和折磨,是没有回头路的冒险。
第一次手术切除了睾、、丸……这么大的手术医生需要亲属陪同,我从劳务市场上雇佣了一个假爸爸,谁知道这人在我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趁着我昏迷,把我的钱全部偷走。
幸好我还有钱存在银行卡里,休息一个月后,我又进行了阴、、道扩张和整形手术。这次我在劳务市场上雇佣了一个假妈妈,这人没偷我的钱,却在我术后大出血时吓得跑路……
医生联系不上假妈妈,只得在我昏迷时拨通了我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
他从五百公里外连夜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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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一夜未睡,眼底青黑,胡子也冒了出来。
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又摆出那张熟悉的表情,看着卧在病床上的我。
这次他不是难过,是非常难过。
我很虚弱很痛,没精力宽慰他那颗备受惊吓的心。
帘子遮住,把他阻挡在外。
护士姐姐拿着模具进行每天塞入-撑开-塑形的机械性治疗。
我紧紧闭着眼,双手攥成了拳。冰凉的器物就这么塞进了体内,那个本该在我出生时就敞开的位置,我花了整整21年才将它变为正途。
护士姐姐夸我勇敢,说一般人是受不得这样的痛,让我想喊就喊出来。
我整张脸痛得扭曲,手心也被指甲抠出了血,可我就是不想喊。
如果喊出来就不痛,那我早都变成了嗓音尽毁的哑巴。
待帘子拉开,我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到他的脸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泪。
我虚弱地笑起来,“您怎么哭得跟个女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