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怎么能没热度啊?!
这位号称受害者干弟弟的主播在葬礼仪式伊始,便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嘴里大喊着“蛇”“脸”,整张脸又灰又青,两只眼睛往外凸着,像是被什么硬拽出来……
【草啊!这是演的吧。演得太像了!】
【太抽象了。我早都想说了,说不定直播杀人和直播耐人都是李重和她家人的自导自演。】
【谁能把那个骨灰盒打开,让我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骨灰?!】
【有人录屏了吗?靠,我也看到一条像蛇一样的尾巴!】
【李重难道是蛇妖?】
【靠。我也看到了!】
【这个直播间托儿可真多。】
王叶柄盼望着的如潮水般的流量终于来了,可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中爬向了那位他本看不上的“表演艺术家”红袍道长。
他爬得极快,不顾满脸灰渣,就这么水灵灵地一把抱住道长的十方鞋。
“道长,道长,救我!救我!”
红袍道长被扯得差点没站稳,镜头在前,他淡定地长吟一声无量天尊,点了三炷香,朝上苍禀告了王叶柄的生辰八字,而后举着三炷香在他胸前晃了晃。
“收起东方惊无惊,西方惊无惊,南方惊无惊,北方惊无惊,中央惊无惊,五方神灵护身除煞气,大惊化小惊,小惊化了了,”至此,他收势念咒,“吾奉护宅真君急急如律令!”
【哎呀,还真有用。主播眼珠子动了!】
【我以为这些只能在电视上才能看到!】
【废话!人家道家设坛,是几千年来的文化遗产,当然有两把刷子。】
【不是,你们没觉得这位道长有点假?脸这么嫩,头发这么白,是做的造型吧。】
地质队队长把王叶柄拽起来,递过去一杯水,“看看,都累得出现幻觉了!”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信道家这一套。王庆芬命太苦了,非要花钱搞这些求个心安,他当然能理解,可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李重的魂魄给招回来吧。
王叶柄喉咙狠狠哽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头一转,便瞥见那个小小的便宜的骨灰盒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板上,除此之外,里头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
什么蛇尾,什么人脸,什么血口,什么蛇信,怎么看都是他臆想的。
完蛋!竟然露了怯!
他挤出一个惨笑,看向一直坐在直播镜头后的白珂。
小姑娘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空空洞洞的……比雕像还不像活物。
王叶柄又不好了,嘴巴哆嗦着突然想尿尿。
就在这时,原本跪在地上不停祷告的王庆芬一骨碌爬起来,一巴掌呼在王叶柄的脸上。
“清醒点!耽误了吉时你赔我儿子?”
王叶柄被打得头晕眼花,压根没听清她说的最后两个字。
【太颠了!太颠了!】
【作法不如打脸!】
【我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的?】
【现在主播们的剧本也太扎实了吧。怎么感觉像在看悬疑剧?】
【挺好的,直播嘛,就是要别出心裁,走别人没走过的赛道。】
王叶柄被彻底打清醒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癔症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粗的蛇,那么粗的蛇身上怎么可能长了两张一模一样的人脸,一模一样的人脸又怎么可能和李重那么像?
一定是他这几天太过劳累太过紧张造成的。
然而,他这一摔,一喊,直播在线人数顺势突破五十万,账号涨粉五万。
工作人员在一旁悄悄竖起大拇指,夸他刚才演得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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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池走出机场时,恰好看到直播里王叶柄指着虚空大喊“蛇”“脸”。
她立马想到李重的微信头像,以及那个摆在她办公室桌面上的人脸蛇身印章。
人脸蛇身!
她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个“古老的神话形象”对于李重来说有着什么不一样的寓意?
现在她从王叶柄嘴里又疑似听到它……她突然觉得若是知道它的寓意是什么,这个案子可能就破了。
苏鹤还在上海等王安娜的父亲从医院醒过来。
刘波这次和她一起来黔北。
“这群人真是趴在李重的身上,非要吃尽流量才算完吗?”他瞧着直播镜头里的跳梁小丑们,愤愤然斥道,“生前吃,死后吃,没完没了!”
若是外人偷偷直播葬礼,那就侵犯了家属的隐私,扰乱了公序良俗,可这是李重母亲委托专业人士搞起的直播,她都不介意谁还会介意?
“这个白珂会不会就是那个‘蚁后’?”
陈秋池摇摇头,“不是。若她真是‘蚁后’,她怎么会抛头露面亲自跑去黔北搞这场葬礼直播?”
“蚁后”明知道自己犯了罪,一定会赶着它的“工蚁们”往地下最深处挖,好让自己躲在里面享受操盘一切的快感。
但白珂一定和“蚁后”有着紧密的关系。
自案件伊始,她的身影便藏在其后,那些看不见的操弄,那些涌到人前的流量,都与她有关……是她第一时间签约方月华,劝他开直播寻妻,于是,大家都看到方月华杀死了妻子。也是她在第一时间撇清与方月华的关系,催动热搜,激发广泛的讨论,引起巨大的舆论热度。也是她把方月华母亲从遥远的黔北叫来新安,在公安局门口痛哭伸冤,反而让大家知道李重的婆婆是个多么让人厌恶的人。也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个叫王叶柄的年轻人哄着李重的母亲同意直播葬礼。
“蚁后”到底是谁?又躲在哪里?
“蚁后”与李重又是什么关系?
陈秋池看向窗外,连绵不断的大山在暗夜矗立成一道巨大的墙,再往上看,黑蓝色天幕上星星点点,竟勾连成一团团璀璨星云。
活着的李重是否也看过这样的星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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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正南一张方形红桌上摆放着小小的骨灰盒,周围白布飘扬,灰烟缭绕。
红袍道长立于祭坛上,洋洋洒洒念咒已经念了一个小时。
位于四个方位的直播镜头都对着祭坛。旁边还站着位哭天抹泪的主播,跪求大家为李重送上哀思同时,祈求大家点击屏幕,点关注加粉丝群。
好一个新旧时代的撞击,好一出现实魔幻主义大赏!
坐在祭坛一侧的南一彤眉头紧紧锁着,感觉自己像进入了异世界。
即便坐在真实感最强的吊唁者中,这一切也让她极度不舒服。
吊唁者本就很少,除了她和一直沉默不语的程肃外,全是掉了牙的、白了头的、拄着拐杖的、弓着背的老头老太太。
没有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一个亲戚。
且李重的母亲王庆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跪在祭坛前低头喃喃,压根不在乎谁来谁不来……
而那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干弟弟一看就是图钱,见到他们两人作为李重同事前来吊唁,立马拉着程肃,把他的头塞进直播镜头里。
“家人们!你们看看吧。我姐姐在那个单位工作了十年啊,把十年的青春贡献给单位,最后就来了两个同事来吊唁。”
“我姐姐太可怜了啊。没人心疼她,没人替她说句公道话。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可现在单位领导躲起来了……谢谢,谢谢大家关注,还是直播间的家人们明事理,有怜悯之心,谢谢家人们的嘉年华。”
炙亮的打光灯下,南一彤一眼瞥见王叶柄毫无悲伤的眼睛,可这样的眼里怎么能含着这么多的泪?她不寒而栗,回头瞥见程肃铁青的脸。
他忍了又忍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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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新安市看守所内,方月华从警察那里知道他盼了许久的取保候审申请未被通过。
他整张脸抽动着,像是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他大声咒骂,骂李重是个贱人,骂王庆芬是个老贱人。不过没等他继续骂下去就遭到了警察的呵斥。
他喘着粗气说:“我要举报!我要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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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还在继续。
直播还在继续。
漫天飞舞的白色圆形纸钱飞累了,便落到了屋顶,落到了连麻雀都不肯栖息的电线上,落到了满是阴暗青苔的墙缝里,落到了程肃的肩膀上。
他转过头,伸手轻轻捏住了它。
它一点也不圆,像被什么劣质机器勉强切成一个似圆非圆的东西,中间又被硬戳了一个似圆非圆的洞,只求远远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看这一场奇怪诡谲的法事,看这一场完全把李重再次当做血包的直播活动。
若要他来举办这场葬礼,他必然把方月华拎过来,狠狠踹在他的腿窝处,让他跪下把头磕破,再拿一把刀当着直播镜头把他肮脏的头切下,供在李重的骨灰盒前……也好过这些假模假样的招魂,毫无真心的哀思。
南一彤回过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程肃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脸上挂满了泪,他向来沉肃默然的眼里透着恨意,旺盛地可以把这里所有的一切燃烧。
就在这时,直播进入高潮。
一匹又一匹的白色纸马被人高举着放在了祭坛左侧,紧接着纸房子、纸车子、纸洗衣机电视机微波炉等等,包括两个纸人也被高举着放在了祭坛的右侧。金山银山也被抱了进来,明晃晃的,又真又假。
【妈呀!花了大价钱了啊!】
【这纸人是用来干嘛的?给李重当阴间的床伴吗?】
【唉。生前享受不了,死后搞这么多有什么用?】
【人家就一个女儿,怎么就不能烧这么多东西?满满都是爱啊。】
无忧道长掏出一叠黄色符纸来,用沾满了朱砂的毛笔在上面挥洒起来,边画边念咒。
【这又是什么符文?】
【他写了什么?金元宝?预存?】
【李重刚死,还没进入轮回,需要钱打点各路小鬼。】
王庆芬一脸孺慕地盯着无忧道长的手。
他的手可以翻云覆雨,可以画符解符,可以把已亡人的灵魂从轮回中拽回来,可以实现她毕生最渴望的梦想。若是可以,她甚至愿意匍匐在道长的脚下,用嘴唇亲吻这只尊贵的手,为他贡献所有……
他怜悯她,体量她,理解她,从不因为她看似无理的要求责怪她,斥责她。
他从遥远的夕落山来到这里,不辞辛苦做法。
他说他需要画些龙票。
这些龙票上有他的加盖法印,会注入他的神秘力量,激活其灵力,是向神仙们祈求放归魂魄的赎金。
她拼死拼活挣了一辈子钱,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呢?
她所愿的,不过是想让从未谋面的儿子叫她一声母亲,即便他的肉身早已不再,只要他的灵魂归来,那便足够了。
思至此,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叠百元大钞,双手供奉。
【靠!三万块?这也太下血本了吧。】
【真钱换□□。越来越颠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听说李重这个妈对她并不好啊。怎么人死了开始舍得花钱?难道是心虚?】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重是横死的,她进不了轮回。只能在地狱经受刀山火海的痛苦,她妈妈花钱请人做法,肯定是出于这个考虑。】
直播间的人有质疑的也有理解的,围坐在祭坛外的众人又开始咬耳朵。
“庆芬这是把养老的本钱都拿出来了。”
“她靠那个羊肉粉店挣不少钱呢。但有点奇怪,我记得李重小时候可一点也不受她待见。总是把娃用绳子栓着。”
“毕竟是亲妈。娃死得这么惨,花点钱买点心里安慰,不然以后可怎么活。”
南一彤是受过无神论教育的,她的第一反应告诉她这是诈骗,妥妥的诈骗。
瞧瞧李重母亲那痴迷胡乱的脸,一出手就是三万块,就为买几张黄符纸?
除非这位母亲深受打击,已经辨别不出是非,只能靠这种虚无缥缈的形式来填充自己空洞的心。
这么一想,她确实不能此时此刻站出来大喊一声骗子。
但,真是如坐针毡啊。就不能安安静静送李重入土吗?
她刚慨叹一声,身边的程肃咻的一下站了起来。
“程工,你别……”
话还没说完,锣鼓震响,吟诵声越发大了起来。
王叶柄高高举起一根长形竹竿,竹竿撑着李重死前穿的那条黄色长裙,裙摆翻动……就像李重被人举着四肢巡游示众,只是缺了个头,有点怪而已。
道童们紧紧跟随着,吟唱着,敲打着。
“家人们。我们现在准备举行收魂仪式,”王叶柄对着直播镜头喊道,“现在请无忧道长书写‘回魂符’。”
【还是头一次看这么系统的道士做法。保护传统文化,人人有责。】
【没人觉得这一幕让人太难过吗?李重生前穿着黄裙被吊死,死后还要用这条黄裙召唤她的魂魄。】
程肃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不应该遭受这些。
她不应该被吊死,也不应该死了还要把见证她死亡的黄裙拿出来游街,她该穿着这条漂亮的黄裙高高兴兴走在春天里,走在希望里,走出一条鲜活明艳的路。
就在这时,王叶柄举着穿着黄裙的人形竹竿,走到祭坛前的供桌外。
“接下来,请道长再书写一道‘三魂七魄归身符’!”
王庆芬一声声泣哭着,“儿啊!儿啊!”而后又递上一叠百元大钞。
无忧道长长叹一声无量天尊,又拿起笔沾满朱砂写了起来。
此刻夜更深了,更静了,唯有这里灯火通明,钟鼓震天,灰烟缭绕,哭声阵阵。
王叶柄双手接过这张价值一万的三魂七魄归身符,给直播间的网友“欣赏”。
黄纸朱砂字,符箓的核心区域还加盖了无忧道长的手工法印。
“家人们,我姐姐的收魂仪式将进入到最关键的一环。”
直播间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祭坛前的人们也伸长了脖子。
南一彤看到王叶柄的手伸向骨灰盒,用钥匙打开了盖……李重的骨灰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