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沉寂的,有细碎的灰,也有未被敲碎的骨。
南一彤愣了愣,下一秒她看见王叶柄的手伸了进去,攥住了一把骨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程肃忽的一下冲了过去。
“你要干嘛?”
“你干嘛要动李重的骨灰?”
他一把攥住王叶柄的手腕,整张脸涨红着。
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不管对错,他就是不想人再惊扰李重唯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搞什么啊这是?】
【对啊,干嘛要动死者的骨灰?太不尊重了吧。】
【我以为收魂就是走个形式,念两句咒语,烧点纸钱算了!】
【这男人是谁?李重的同事?之前不是说李重出轨嘛。难道出轨了这个男人?】
王叶柄没想到有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闹事,只是直播镜头前,他不能骂不能打只能赔笑。
“有话好好说,先把我手松开行不?”
“我们这也是严格按照无忧道长的吩咐做的。他说若是想把我姐姐的魂魄招回来,就要用这个三魂七魄归身符包裹住她的指甲、头发,总之身体的一部分。她现在只剩下骨灰,所以只能……”
程肃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无忧道长?”
他抬眼看向祭坛上居高临下睨着他的红袍男人。
“你哪个道观的?有道士证吗?道士证号码多少?我爸去年过世,我现在想他了,你能帮我把他的魂招回来和我说说话吗?只要你做得到,我给你十万块。你要是做不到,咱们现在就去公安局,验验你的真假!”
无忧道长皱起眉头,“无量天尊!王施主,看来你是没这个命再见到你的孩子了。”
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王庆芬两只眼睛瞬时竖起来,立马像被叼走孩子的母狮子一样一头撞在程肃的身上,直直把他撞倒。
攥在王叶柄手里的骨灰顺势像雪花一样飞扬上天,随即又跌下来,跌在王庆芬花白的头发上,跌在她抖动的双臂上,最后落在地上,被她的双脚踩了上去。
【李重她妈是不是疯了?看着不咋正常啊。】
【吓死宝宝了!要不是知道李重她妈只有她一个女儿,我还以为谁要杀她的另一个孩子!】
【还是那句话,人之常情。人家妈妈受这么大刺激,为了求个安慰这么操作无可厚非。】
-
陈秋池看到了什么?
她站在李重出生、长大、离开的地方……穿过此刻香烛升腾的雾气,越过道童们黑蓝的袍子,摒弃此刻或震惊或害怕或恼火的吊唁者们,她看到了李重小小的身影。
李重穿着脏兮兮的花布裙,本该笑得无邪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的身后摆放着一大锅刚剔好的羊肉腿骨,浓郁的羊膻味突破时空的限制钻进陈秋池的鼻息里。
李重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剔骨刀,骂骂咧咧的,瞧见李重挡住了她的路,一把把她推开。
她踉跄着往前一扑,陈秋池忍不住伸出手去扶……
雾气再次席卷而来,咒骂声、劝导声、钟鼓声、吟诵声骤然冲进耳里。
陈秋池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所以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王庆芬把手伸进装满骨灰的盒子,狠狠抓了一大把,把它包进黄色符文里……然后塞进那条黄色长裙里。
她看到了那位无忧道长左手掐道决,右手拿着剑,直指衣服不停念着什么。
她看到了程肃满脸痛心地叫喊着让王庆芬住手。
她看到了南一彤哭喊着李重的名字。
她看到了王叶柄盯着直播镜头的贪婪的眼。
她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白珂那张厌世冷漠的脸。
她还看到了王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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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见到王安娜还是在文汇花园,那时李重刚被方月华吊死在地下车库。陈秋池带着人在小区里调查,知道她住在李重楼下,她彼时刚丧偶,当着众人的面哭得伤心欲绝,令人揪心。
然而她的柜子里堆满了各种非处方药,全是治疗各种癌症的。她显然在说谎,毕竟她的丈夫只得了一种癌症。
苏鹤被派去盯着她,她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走。苏鹤追去上海调查,其父明显在帮她掩饰什么,怎奈老人家犯病不能言语。
然而此刻,消失不见的王安娜就施施然坐在白珂身后。
她在笑。
她在笑啊。
在这样的场合她在笑啊。
嘴角翘着,眼波流转着,好似在看一场多么令她满意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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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香烛撩起的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无忧道长朗声念咒。
“湛湛青天紫云开,朱李二仙送魂来。三魂回来归本体,七魄回来护本身、”
“青帝护魂,白帝侍魄,赤帝养气,黑帝通血,黄帝中主,万神无越,生魂速来,死魂速去,下次有请,又来赴会。”
“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念得很快,很急,又唱又跳,禹步在他脚下翻腾,金钱剑在他手中吟动。
他下颌的白色长须飞了起来,他那顶五老帽高高耸立着,他肃穆的神色镇压着这里所有躁动怀疑的目光。
这一刻,他是神的使者,是灵魂的引导者,是王庆芬的拯救者,更是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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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啊!”
“我的儿啊!”
“李重啊!”
“我的孩子啊!”
王庆芬哭得捶胸捶地,王叶柄则站在祭坛上,高高举着那条用竹竿撑起的黄色长裙,长裙里包裹着李重的骨灰,它将在神的使者的操弄下,迎接属于“李重”的三魂六魄。
“是你吗?”
“是李重吗?”
“你回来看妈妈了嘛?”
王庆芬爬上祭坛,抱住王叶柄的双腿,不停捏着他的脚腕,好似这样就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王叶柄心里窝着火,很想把她踢开,他不过是个举竹竿的,她抱着自己的腿瞎喊什么?
按照之前商量的流程,收魂仪式进行到这一步就算结束了。直播镜头会对着她这张惹人心疼的老母亲的脸,无声却掷地有声地让直播间的粉丝们掏“份子钱”。
这就够了!
至于收不收来魂,谁在乎呢?
因为谁都知道肯定招不回来啊。
“家人们。你们也看到了,我干妈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突然,脚腕处那双恐怖的手顺着小腿摸上了膝盖,又从膝盖摸上了大腿……
王叶柄快疯了!
妈的!这老女人半夜偷偷摸他也就算了,还要在大白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摸他。
有病!真他妈有病!
“李重啊,妈妈盼了三十五年,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吗?”
“宝贝,妈妈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只有你……”
待那双恶心人的手快要摸到腰上时,他克制不住了,满脸厌恶地打掉王庆芬的手,而后狠狠推开了她。
她摔在了祭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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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那一瞬,直播间的弹幕也停了。
下一秒,直播间炸了。
再下一秒,王庆芬也炸了。
她爬起来,冲到王叶柄面前,两只手如铁钳般狠狠箍住本应该“附身归来”的“宝贝儿子”的脸。
漫天的白纸钱还在飞,道士们的吟唱还在继续,云遮住了月和星。
“我亲儿子呢?!我亲儿子呢?!我亲儿子呢?!”
她大喊着,喉咙里发出阵阵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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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彤茫然看向程肃,程肃茫然看向供桌上那方小小的骨灰盒。
骨灰盒里的“李重”又该看向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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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她从哪里冒出来个儿子?】
【李重不是王庆芬的闺女吗?】
【这老女人发什么疯?为什么抱着干儿子要亲儿子?】
【这到底还是不是李重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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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叶柄快哭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流量来了,粉丝来了,名利来了,这些晃得人心颤抖的好东西只不过在他面前露个脸,瞬间又从指间溜走。
戏演砸了!砸了!砸得彻彻底底。
他现在像个小丑一样被王庆芬压在身下。她又打又掐,又骂又喊,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亲儿子?他只是她的干儿子,上哪给她变个亲儿子出来??
头皮一阵疼过一阵,那双枯槁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头发。
“道长说了,说了,我儿子的魂魄会像一道白光冲进你的头顶,钻进你的胸口,再跑到你的手,你的腿,我儿子占据了你,你就成了他!”
面前这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巴,一上一下,一张一合。
一瞬间,王叶柄好像想明白了,他眨了眨眼,指着祭坛,喊道:“他跑了!道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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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方才还尊贵无比的道长跨过供台,踩着纸钱,撞进纸扎里,而后和王庆芬厮打在一起。
金山银山塌了,纸人破了,纸马的身上被戳了个巨大的洞,露出竹条骨头。
南一彤上前去拽王庆芬,程肃上前去压无忧道长。
地质队对长则不停跺脚,大喊造孽啊。
吊唁者们快把彼此的耳朵咬掉了。
陈秋池和和刘波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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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芬的眼前被黑雾笼罩着。
她看不到黑雾里面藏着什么,看不到黑雾外面盖着什么,她就这么抓着面前这个人。
他那顶五老冠有两条剑形长带,她狠狠抓着。
他下巴有长长的白色胡须,她使劲扯着。
他脚上蹬着的十方鞋,她用腿压着。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停地喊……她是叫王庆芬吗?她该叫王庆芬吗?她怎么能叫王庆芬?
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死在三十五年前,一个死在三十五年后。
她三十五年一无所有,三十五年后还是一无所有。
她不应该叫王庆芬。
她该叫灰尘,飞扬于这世间的数不清的灰尘中的一粒。
随时都可以被风卷走,被雨滴侵吞,被无穷无尽的时空烘托成“豪无意义”。
她本该想明白的,可她怎么这么痛?
这样的痛缠绵在日日夜夜的每分每秒,浸润在她身体的每条褶皱,鲜活于她胸口的每次起伏。
她还不如一头驴,挂在驴前面的胡萝卜抬头可见。
挂在她面前的这点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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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妈妈!”
“妈妈,是我!”
一道夹杂着轻盈和低沉的奇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
王庆芬睁开了眼。
黑雾消弭,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一个长发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妈妈。是我。我是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