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褪去,别样情愫渐生,穆阳正欲找些话来说,清潮匆匆进来,低声道:“殿下,小侯爷来了,正在内书房等着。”
行路过半,禇良才轻声道:“殿下,小侯爷这时候过来,大抵要说难听的话了。”
“算算时辰,他们父子已然见过了。”穆阳迈下最后的台阶,道:“见面也就知道了,只是你偏偏要跟来,他说什么你都忍着吧。”
“总不好叫殿下一个人听。”禇良跟着走下来,内书房外的灯火近在眼前,女官整理了袍服,穆阳在回眸间,望到她眼底的坦然从容。
王遐是一身常服,一人坐着饮茶。本以为来的只会是穆阳,孰料还有禇良。他先免去了禇良的礼,才道:“小六啊!”
话至此而停,穆阳却认真道:“小舅舅,还要多谢曹姐姐与你的提点,否则也不会有余下的际遇。”
“罢了!”王遐没在意又是姐姐又是舅舅的称谓,站起身道:“我来此,就是提醒你,这世上无不漏风的墙。康王被拘府中思过,我能知晓,想必该知道的人也都会知道。此行明着是小褚,暗中则是你,也同上罢了。”
“小舅舅真有意思,就这么一句话,也白白跑来说么?”穆阳见他抬脚欲行,话虽听懂了,心里也感激,但还有旁的想知道。
“今次事后,在朝臣眼中,你就是参政的公主。于公——我在军中,惠行在工部,大家一团和气才好;于私,爹和我都希望你能平安。”王遐的眼神复杂,就这般望着穆阳,沉声道:“小六,你知道你想做什么,作为朋友我很为你高兴。我无意于此,然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你既立足,身边的朋友、盟友,要越多越好。”
“小舅舅……”穆阳一个转念,先拉住这人的衣袖,继而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夺嫡之心吧?”
“你没有么?”王遐讶然,瞪着眼睛先看她,又看到她身后紧紧皱眉的禇良,半晌后才道:“你竟然……半点争储的心思都没有……”
“我从来都没有。”穆阳无奈,拉着他重复坐下身,也招呼着禇良坐下来,才道:“便是我从无此心,父皇才安心与我权柄。无论父皇胸襟几何,自懿宗后,总是防备多些。我只是想做事,已决议不在意生死。我争权柄是为做事而非做了事去谋夺权柄!诚然,若手中权柄足够重,我想做的事会更顺。然小舅舅知我,父皇亦知我……”
“可他们不知你!”王遐泄了一口气,道:“小六,到了今日,你说一句实话,皇帝究竟更偏向谁了?”
“父皇让四哥以为更偏他,让三哥哥身边换了探花郎为长史。”穆阳苦笑,隔了半晌才道:“又让六哥哥出京都,巡视各州州学。我猜不到,更不敢猜了。”
“可你得给自己留后路了。”王遐低语:“今次事,明面上皇上不会对武氏、康王有什么,但定有后手。你们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将来他继位的话,要收你权柄,你该如何?”
“你欲当纯臣,可康王不是皇上,他有心也护不住你。”王遐点出了关键,忽而笑了笑,道:“小六,你要权柄,却无心帝位,那你就要爬到足够高。然而高位,或许是更身不由己的囹圉。父亲因你的事不得不出手,却满心疲累,已然决意上书,由我承爵。我已答应!今夜来此实在不该,然我心气难平。好在父母偕老,我也不会有子嗣,便陪着皇上一场豪赌吧。”
这句话话里有话,王遐却不再想细说了,当即告辞。禇良等穆阳坐下身,呼吸渐渐平稳,才站在她的椅子后面,低声道:“殿下,你不怕死么?”
“我这么说,你吓到了?”穆阳欲回首,一只手颤抖地搭在了她的肩头,指节间隐着青色的血管,轻,却让人挪不开眼。
“有一点,有些乱。”禇良如实回答,半晌后道:“殿下,臣也不怕死。”
“我知道。”穆阳没有动,只是抬手轻轻安抚着她,道:“我会把春柳紧紧握住,也会借机与经檀交好,同丹领旧部打好关系。工部上下也会与我一条心,我还得与资政处交好,同首届女科的女官们结识……”
从前穆阳总会走一步看一步,今夜却说了这许多,分明也是想了一些时日的。
禇良翻过手,轻轻虚握住那只同样冷下来的手。掌心尚有余温,便似星星之火。
“再等两日,田皖她们就要到了。她们就住咱们家里,旁的人我不放心。还得请陶灵来,给她们都瞧瞧。禇良,你亲自办,让叶清宁调人,不能出一点纰漏。”穆阳的话,轻似羽,指间相贴,也渐渐有了热度。
“是,臣明日便与叶都尉商议,定护着太平县的遗民平安。”禇良舍不得松开,然夜色浓郁,将要子时了,她道:“臣送殿下回寝殿吧?”
“好。”穆阳缓缓起身,手自然垂下来,她回过身,不介意自己通红的眼眸被看去,自然也看到禇良眼角的泪痕。
取了琉璃灯,禇良沉默护送。待目送人走进殿中,才与清沐道:“清沐姐姐,殿下这里交给你了。”
又一次孤身走上连桥,隐约可见渐渐盛开的荷花,深夜的凉风吹过,头脑愈发清醒,更觉心间憋闷难忍。
禇良回到长史院,打发了睡眼惺忪的肖筠,点灯去了书房。她从小匣子里拿出了帕子,又是看了半宿,才原样收了回去,就在书房混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