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楼放下了手中的书,却是一卷丘濬的《漕挽之宜》。
他笑了笑,目光温和如水,“盗寇盘踞,究其根本,一者是不堪劳役,二者是粮田有失。浙江田税几度改易,真要让他们安定下来,还得看有没有安定的本钱。”
统领微微一怔,心头涌起一阵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身为卫所将领,打击河盗是职责所在。
陆东楼微微抬眸看向那幅河道图纸。
纵深开阔的支流延展开,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那几处河盗据点都落在山丘之上,更有溪涧泉水这样的天然水源,可谓是养寇的好地方。
陆东楼的目光淡淡扫过汛兵统领颓败的脸,神色未变。
“寇盗盘踞山林,与汛兵防线成高下之势,兴兵猛攻是下下策。”
统领怔怔地看向他。
陆漕台沉吟片刻,声音平白刻进几许风沙,“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这一年来浙江新政频频调动兵马运粮,多恤民力,陈总兵此刻不借兵给这里,也是有道理的。”
他话音已落,帐中一片静穆。
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
这回是顺路巡查,部院的几人只待了半个时辰便要离去。
汛兵统领起身相迎。
陆漕台带人出去,脚步未停。
只在掠过其身侧之时,陆东楼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拍过他的肩膀。
风声肃杀,草木尽折。
雪疾速地落下。
出了汛兵营,江北漕军的几位部将有公务在身,辞别之后,纷纷上马。
陆东楼提袍阔步向前。
汗水、雪水混在额头、脸庞、脖颈上,混乱中却带着些许残忍血腥的美感。
衣衫下摆拂过沾雪的枯草,青色布袍也已湿了大片。
陈九韶没想到久病之人的动作会这般敏捷,落后了几步,连忙举着伞追上前。
褐色的油纸伞摇摇晃晃,像一只浮萍。
“不必。”长袖一扬,他摆了摆手。
二人走出汛兵驻扎的营地,只听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
“吁——”
漫天大雪里,一匹枣红马奔来,马上人穿着一身甲胄。
陈九韶一眼就认出了这戎装规制是漕军卫所的士卒。
那士卒下了马,神色慌张,快步上前,躬身一礼。
“漕台,淮安来报,那位黄船师从北江口跑了。”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穿的甲胄上,像是蓬勃的柳絮。
陈九韶扫了一眼他的脸,目光却警惕起来,“我怎么没见过你?”
陈九韶驻浙江卫所已有七八年,手下人等不说人人叫得出名字,但多少也有个脸熟,可这个人却这样眼生。
士卒侧过脸看了陆东楼一眼,才道:“卑职是前夜从江北赶来的。”
陈九韶一怔,只看向陆东楼。
书信往来有兵马驿站,但都是靠着当地兵将接力运送。
可这回江北淮安传信却用的是淮安本地的士卒,那这个人只能是陆东楼的私兵了。
得知这个消息,陆东楼目光一凝,幽幽看向他,“陈敬猷怎么说?”
士卒抬起头,“会通河警戒,请江北海防督查,要赶在漕台来前将此事收场!”
一字不差,说的就是当日众人议事的结果。
陈九韶微微一愣,倒吸一口凉气,听这语气,显然不是私兵报信,更像是眼线告密。
陆东楼的目光中透出了然。
冬日河水结冰,河道无法通行,而到了初夏洪水暴涨,大船也难以平稳通行,因此如今在会通河上的船只能单向通行北上。
黄葭既然去了北江口,八成是要北上的。
四面的风声低低震动,好似跳动的人心。
士卒沉默着低下头,神情肃穆,只等着陆漕台示下。
陆东楼温和一笑,笑容中却渗着几分冷意,“给淮安的人报个信,就说我被这里的事情绊住了,一时还回不来。”
“另外,给王叔槐提个醒,让他把刘家的事查清楚,往后要是再有账目不清,就是他的事了。”
“卑职领命。”
士卒拱手一礼,正要退下。
陆东楼忽然抬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派人告诉林参将,黄隽白在河道上架起的东西先别动,等我回来再说。”
“是。”
士卒后退两步,转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