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杭州府
隆冬之际,天干物燥。
雪下到一更时分,外头早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
巡河的士卒踏着乱琼碎玉走过,听得汛营里有一个声音亮了起来,在这寒鸦声中分外凄清。
烛火蹦跳了几下,营帐中挂着一副两淮河道图,纵深的脉络如一条盘踞的长龙逼视着帐中人。
“江南系河中右两营及淮安城守营汛地,湖纳汝、颍、淮、淝、泗,大大小小总计十数水五六百里,水面宽阔,四通八达。”
“这几年来,凤、颍、泗、徐、淮各处棍徒、匪盗往来其间,为逋逃薮。”
“今年,自闽浙来的三伙河盗操轻舟十余艘,往来茭渎、沙塘港之间,劫掠河上行客达上百人。”
汛兵统领手持炭笔,在河道图纸上一一标出地界。
陆东楼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
自他来到浙江,正在秋冬交替之际染上了风寒,而后多日辗转于闽浙诸地,昨日已起了高热,今早起来精神尚可,面色却还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帐外卷起一阵冷风,统领停下了讲述,有些忧虑的看向他。
陆东楼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讲你的。”
汛兵统领沉默少顷,拿起笔,在图纸上描摹出浓重一笔。
“若光是盗匪也就罢了,麻烦的是这些寇盗一来,沿河百姓也入了伙,如今单单沙塘港一处,聚众就达上千人。”
“这些百姓祖祖辈辈生在此,对河道脉络了如指掌,现下的寇盗也便如鱼鬼成精,兵分几路、四窜而逃,汛兵营只能阻截不能围捕。”
汛兵统领话音一落,营帐中却静穆一片。
陈九韶看着那幅河道图,眼眸中露出些许诧异。
他是驻浙江的漕运参将,与汛兵同是出自卫所,但为部院直属。
而浙江的汛兵营虽有大半从属江北漕军,但终归在浙江总兵辖下,抓捕河道也属地方防务事宜。
汛兵防务不直属部院,今日这统领请陆漕台亲至议事,可说了这么一通话,还未触及漕运要务。
他不明汛兵统领用意,便看向陆东楼。
陆漕台抿了一口茶,精神仿佛好了许多,拿起手边的一卷书看了起来。
营帐中,众士卒面面相觑,只看向统领。
汛兵统领面露难色,语气也急切起来,“汛兵日夜巡查仍不得将寇盗除尽,此地战船也都用于海防,剿寇一事艰巨异常,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施了一个军礼,字字恳切。
“除开湖广的清江、卫河,便属淮安清江浦与浙江有船厂份额,末将斗胆,请漕台请旨,将来年的造船事宜多分付于浙江。”
陈九韶微微一怔。
陆东楼身为漕运总督,他若请旨也是以督造漕船为名而请。
可这船造出来放在汛兵手中,是假漕船之名充作战船抗击河盗。
漕船充作战船,对外说不清楚,将来部院想把船要回来也是个难关。眼下如此商定,日后又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谁也做不了保票。
陈九韶仰起头,想到今年已经有拒不交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等到来年船都在浙江,只怕形势会更糟。
思及今年秋末的情形,他眉头紧锁,声音也变得冷硬。
“这些事是地方防务,该由浙江总兵上书陈情,你别是请错人了。”
“绝不会错。”统领粗糙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仍行着军礼,嶙峋的脊背挺得很直。
“这些年军费都紧供海防,自家窝里这些蛇虫鼠蚁愈发嚣张,末将早在年前就上陈总兵,可如今,这一年都快过去了,还没有半点消息。”
“省内抗倭已自顾不暇,所需军费一年高出一年,放眼江北也只有部院统筹六省漕粮,尚存结余,还望漕台不计前嫌,助我等一臂之力!”
一字一句沉重宛如惊雷,压得人喘不过气,手中炭笔狠狠扎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颤响。
陈九韶眸光微动,看了一眼陆漕台。
陆东楼笑了笑,声音是一贯的温和如水,“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
汛兵统领低下头,仍旧保持着军礼,语气不卑不亢,“剿寇之事力求速胜,镇压无力才致使寇盗盘踞,还望漕台早做定夺!”
众人担忧地看向统领,他们从属江北漕军,漕运总督已经是上峰的上峰,何况方才已经发话,统领再请一句,已经是有违军令。
好在陆漕台面色不变,只看着手里的书,没有治罪的意思。
陈九韶却抓住统领话里的词,冷冷道:“速胜?”
统领微微一怔。
陈九韶的目光直直看向他,“自古以来凡是沿海聚众民变,没个三年五载哪里会有结果?”
他拿起茶盏,看着天青色的杯底,“洪武年间漕运征调民夫之时,南直隶就有漕工钱鹤皋发起叛乱,以‘力不能办,工不完即不免死,曷若求生之路以取富贵’为号,一呼百应。”
“这场叛乱自江北而起,一度占据了松江府,太祖亲自下令调兵遣将,平定动乱也足足花了三年。”
“咚!”的一声,陈九韶将茶盏扣到桌案上。
声音粗哑又略带嘲讽,“我朝初年尚且如此,如今平叛只会更难。”
说完,他深深地望了统领一眼。
汛兵统领脸色阴沉,不理会他的话。
统领兀自坐回位子上,静静地看着那位不曾表态的陆漕台。
账内安静下来,氛围也微妙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陆漕台身上。
帐外,梆子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