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从镇淮酒楼走回河口,只见一排大帐外已经围满了人。
河水急促地流过。
她举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闻声,河工们纷纷转过头来。
有一人拱手作揖,“黄船师,张工首他们给卫所的人抓走了。”
黄葭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他连忙道:“就在今日晨起。如您所料,这几日河台衙门带兵来了部院,张工首他们也不曾闹开,原先都已经回来了,只是今早,卫所突然来人,要惩处寻衅滋事,把他们都给抓去了。”
他连连拱手,“部院我们进不去,还望您看在这么多日相处的份上,替我等前去问一句。”
黄葭眉头微皱,“我知道了。”
部院二门外,冷风正吹着。
庭中老树垂下一片落叶。
黄葭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扣在桌上,“如今河口事物繁重,卫所却派人来抓走了数十位河工,佥事是什么意思?”
李约冷冷地看着她,“我怎么听说,这群河工不是在河口被抓,偏偏是进了城之后聚众闹事,卫所的人不得已才将他们扣下。”
黄葭不看他,“闹事,闹的什么事,打杀了什么人?”
李约放下了茶盏,“他们围堵在部院前,惹得物议纷纷,光凭这一点,部院就可以砍他们的头。”
“砍头?”黄葭轻嗤一声 ,“依照《大明律·工律》:凡役使人工,采取木石材料,及烧造砖瓦之类,虚费工力,而不堪用者,计所费雇工钱,以坐赃论。”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如今大灾已过,各省调来的匠户还都聚在河口,虚费工力少说千两银子,改日我告到巡抚衙门,不知御史中丞先砍谁的头?”
李约冷笑一声,“巡抚衙门……放眼整个南直隶没有哪里的门槛能高过部院!黄葭,你纵容河工闹事,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自己来了。”
黄葭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李约站了起来,负手身后。
“你身为督工,安顿河工是职责所在。他们有怨言,你非但不劝阻,反倒教唆他们去拦河台的车马,若非发现及时,部院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黄葭阴沉着脸,默不作声。
“你想干什么?胁迫部院放粮?”李约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砰”的一声,桌上的茶水都溅出几滴。
冷气和茶里的苦涩味扑面而来。
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的作为,我若不闻不问,来日就要无法无天了。”
黄葭冷哼一声,目光转向他,“李佥事这话说得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部院我调去河口,不就是给那新掌事腾地么?”
“如今有了新掌事,既解决了清江浦的工费,又帮着你们清算刘家,部院得了这么多好处,却是一点儿钱粮都不愿拿出来。”
她站了起来,目光炯炯,“敢问佥事,究竟是谁在无法无天!”
李约微微一怔,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堂外的风飒飒吹来。
他顿了顿,“你既然明白部院扶持王叔槐的苦心,也该知道部院想让谁来谁便能来,让谁走谁就得走。”
“刘、王等人起起落落,就是有一群徒子徒孙,也做不了定海神针。”
他坐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看向她,“奉劝你一句,认清形势,不要再自作主张给那些河工出馊主意。”
谈话间,风声飒飒,吹落一地风霜。
李约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只要你听话,终有一日,部院会安排你回清江浦。”
黄葭无动于衷,只看着堂外纷纷的枯叶。
她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放人?”
他神情肃穆,只抬起手,敲了三下桌案。
一个士卒快步进来,拱手作揖,“佥事,有何吩咐?”
李约抿了一口茶,“把那几个河工提来。”
他话音已落,士卒却有些犹豫。
“佥事……那边有一个不能动了。”
黄葭猛地看向李约。
李约脸色复杂,“什么意思?”
士卒低着头,“那个河工首在牢里对收银子的牢头破口大骂,教那牢头拖出来打断了一条腿。”
…
大雨瓢泼,如苍天流泪。
林湘坡走到演武场,一队队士卒自他身边跑过。
中庭,李约正舞着刀。
林湘坡站到一边,“你真打算让她去筹集河工的钱?”
李约收起长刀,擦拭着霜刃,“你说呢?”
林湘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清江浦已经有了一个刘贤文,哪里还需要一个黄隽白?”
李约默不作声。
他又道:“这事若是漕台知道了,恐怕会不大高兴。”
李约放下刀,与他对视一眼。
提及陆东楼,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陆漕台之所以请黄葭来,一是为了建造海船,二就是要给清江浦改换天地,将刘家的“旧政”清扫干净。
若是把黄葭逼急了,逼成了下一个“刘贤文”,那福建一行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漕台若是知道,只会更下狠手。” 李约冷哼一声。
“她一来就与刘贤文勾心斗角,闹出客商的事,后面在河道上借用清江浦的东西修筑工事,哪里是想为着河务,无非是想站稳脚跟,再弄出些‘徒子徒孙’来,仗着部院是将她请过来的,对部院的意思毫不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用不着谁来逼,与刘贤文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林湘坡低头沉声道:“此人少年得志,难免性情高傲。你将撤职的事情提前,只怕更让她心里不痛快。”
“这样的人,就不该让她太痛快。”李约语气尖锐,透着一股子轻蔑。
林湘坡暗自叹了一口气。
治下讲究一个仁德,他如此一意孤行,多半要犯了众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