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方霁,惠风和畅。
走进清江厂的大门,乔木合抱,老叶包绕雪中如花萼,两面小径恒有积雪。
晨起,已经有几人拿着扫帚在庭中扫雪。
有侍卫在前面引路。
虽是清晨,天边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清江厂灯火通明,时不时还能听到锯子割木料的沙沙声。
移步到三门,小穿堂里走出来一位书办,“黄船师,掌事正在见客,您且在这儿稍等片刻。”
黄葭“嗯”了一声,便驻足在长廊下。
秋日过去,庭中的秋蝉气数已尽,只有风划过树梢的声响,安静异常。
等了一刻钟。
那扇门缓缓打开,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黄葭回过头去看。
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从里头快步走出来。
——是沈叔谒。
衣袖随风扬起,脚步声切峻又沉重,风风火火,想来是方才的谈话不大愉快。
书办跟在后头走了出来,招呼她进门。
黄葭收回了目光,跟着入堂。
今日是王叔槐请她来的,他在昨夜安排书办下了揭帖请她来议事,黄葭今晨才看见帖子,急匆匆地过来。
清江厂的堂屋四四方方,燃了五六根蜡烛,满室昏黄。
窗明几净,透出一种平易近人的光。
中间摆着一盆梅花,拂面一股淡淡的清香。
王叔槐面北而坐,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他眯着眼,像是小憩。
王叔槐上了年纪,耳力却很好,只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了手,“坐。”
黄葭一言不发地坐到他对面。
烛火悠悠,照出王叔槐饱经风霜的脸上道道深纹,像是树的年轮。
“手谈一局?”
他挑了挑眉,却是不容分说地将装着黑子的木盅推到了她面前。
黑子先行,本是王叔槐想显示他对小辈的照顾,但黄葭却并不领情。
她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左手按住了另一只木盅,“承让。”
王叔槐笑了笑,“也好。”
屋外的雪将下起来,沙沙的声音与棋子扣在盘上的响动交相应答,显得沉郁顿挫。
他俯身向前看。
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而过。
“啪!”黄葭将一颗白子利落地扣在棋盘上。
白雪如碎玉,穿帘而入,冷风拂面如刀割。
王叔槐声音低沉,眉宇之间有那么一闪而过的诧异,“这些年不见,贤侄女的棋风倒是一如往日。”
黄葭缓缓抬眸,声音如流水般冷冽,“人又不是蜥蜴,怎会无端变来变去?”
“也是,还是不变的好,这样再见面也好相认。” 他说着,眼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当初黄公甫身任督工,替提督顶罪身死,海船督造一事也便无人接手。
王叔槐本以为时机已到,却不料提督、提举皆属意黄葭接任,全未考虑过曾为大内督造宫室的他,前工部侍郎王叔槐。
他捋了捋胡须,看着棋盘上的战局,淡淡一笑,“七年来你一直待在崇安,也不回福州看看我们这些老人,市舶司那边好多人都想着你,说你是乐不思蜀了。”
黄葭听着他这些无稽之谈,深吸一口气, “扶灵柩回乡,有什么好乐?”
王叔槐嘴角扬起,声音慢悠悠道:“老一辈的人不退下来,后面的人哪有上进的余地?”
黄葭极怒反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中,满是愤恨。
她没有实证,但仅凭多年来对王叔槐的了解,几乎断定祖父的死必有王叔槐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初几百号的锦衣卫看守船厂,她苦无机会手刃提督,星夜逃离淮安带着骨灰回乡,只是不想再为仇雔卖命。
不曾想一别七载,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往日滔天的仇恨也都淡了三分。
如今再见,言语相逼,过往刻骨的恨意又破土而出。
王叔槐沉下头,瞥了一眼她发白的嘴唇。
终于不再犹豫,落下一子。
“啪!”
刹那间,黄葭方才筑起的层层防线应声而断。
局势陡转,白子在迅猛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她微微一怔,有些漠然地看向他。
“你耍诈。”
王叔槐微微一笑,一颗黑子被缓缓放置在了棋盘上。
“这叫盘外招。”
冷风从窗外灌入,吹得人一身战栗,恍惚变作了大海深处被泡烂的尸骨。
转眼已过了半个时辰,天不见破晓,反而愈发暗了。
王叔槐叫来书办,又点了一根蜡烛。
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黄葭静静地看向他,“你叫我来,不只是让我讨教你的棋艺吧。”
王叔槐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清江浦的私账,你打算何时交过来?”
黄葭轻嗤一声,“就这一天两天的工夫,王掌事等不得?”
“原先是等得,如今就等不得了。”
他收拢了棋局,“李佥事把人聚在一块儿这么一闹,如今谁不晓得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为的是‘坚壁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