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郭北辰望着桌上八块印糕,字字刺目。对面的薛远手托腮,盯了他足有一刻,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糕点既已送来,还有何事?”
“一人打谱寂寞,不如让晚辈陪您下一局。”
“往日总嫌我棋臭,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找我下棋?”
“不瞒郭爷,有事相求。”
薛远其实一点都不想来求郭北辰,只是他和韩碧筳打赌,猜楼里客人数目逢单逢双,结果输了。
郭北辰放下棋谱:“有话直说。”
从于小姐的团扇到红庙的书生,薛远娓娓道来,郭北辰始终低着头,目光没离开过棋盘。
“郭某一介武夫,不懂字画,帮不上忙。”
“郭爷,那把扇子与钱渭有关,很是重要。无奈晚辈蠢钝,忙活几日,一无所获。”
郭北辰执子之手悬在半空中,并未应声。
薛远早料到对方不会轻易敞开心胸,话锋一转:“姓王的书生十分了得,三十来岁,书画功力极深。唐觅、石文方都卖他面子。您见识广博,可认得那人?”
郭北辰依然没有作答,紧盯棋盘不肯抬头。
“九爷说您不是出去钓鱼就是在家下棋,像是躲着谁。您那日在码头陪石文方喝了一天酒,分明是等人。奇怪的是,晚上人来了,您反而走了。郭爷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我等的人与那书生有关?”
“有。我有一人选,您听听看——河东第一才子,王凝。”
郭北辰又拿起书,淡淡道:“王凝没这么大的面子。”
见他铁了心装傻充愣,死不松口,薛远情急之下一把夺过书。
“您还跟我装傻。王凝没那么大的面子,他的主子有。”
别人万万不敢对郭北辰如此无礼。但薛远在集贤楼十八学士里年纪最小,又一直跟在九爷左右,脾气大,心直口快。
“若我猜得不错,他的主子跟您是旧相识。”
郭北辰将棋子丢回棋盒中,脸黑了半截。
他行走江湖数十载,朋友不比九爷少,不过集贤楼的人提到他的“旧相识”通常专指一人。
话说到这份上,薛远更加不客气。
“天快黑了,再不出门来不及咯。人家找上门来,您避而不见,多丢男子气概。九爷说牛郎织女一年见一面,您这次不去,下次相见不知何时呀!”
明河在天,上弦月未露,寺庙宁静祥和,檀香的味道令此地愈发清幽。
僧人听见叩门声,开门见是熟人。尽管惊讶不已,但仍旧将人迎进来。
来人表明来意,僧人给他指了个方向,请他自便,
红庙始建于一千两百年前,香客络绎不绝,几经修缮,地上石板难免凹陷开裂,满是岁月痕迹。
穿过宝和苑,明镜阁就在眼前。
屋内灯火微明,影影绰绰,那人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不在。
薛远问他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人家,他自己都说不清——大约是想念却惶恐。
心里有事,脚步就有声。屋里人听见声响开了门,里面走出一高一矮两名男子,毕恭毕敬行过礼,随后离开院子。
房门敞开,他行至此处,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迈开沉重的步伐。
月桌上,一坛酒,两个碗,一把团扇。
桌边一人背手而站,身长玉立,目光如水。
“我以为你不会来。”
“小辈哭诉被人欺负,一定要我来讨个公道,”来人瞄了一眼桌上的水墨扇,“你堂堂蛟云寨当家,难为他们作甚?”
那人笑了:“你不来找我,我只能来找你。江湖传言集贤楼的郭北辰嗜酒如命,糊里糊涂。瞧这模样,看来有人故意毁你名声。”
明镜阁内除了书生和护卫以外的第三个人就是谢悬。
谢悬麾下除了大名鼎鼎的宁雁之,另有四书五将,王凝正是他的谋士。
“扇子有何玄机?”
“我哪知道,去问你家小辈。”
“既然不知,干嘛派人去偷?”
“我来太仓找你,却不见你的人,来红庙借宿路上恰好看见一丫头。唐娴认出是韩九家闺女,接着发现她去了那位员外府上。”
“然后你让王凝装作唐娴的仆役,一同去借宿。王凝聪明绝顶,只要唐娴略作打探,他便能猜到碧筳要的是团扇,再让唐娴半夜偷出来。”
“韩九手下的人的确能干,竟能猜到我就在红庙。”
“能干又如何,跟你斗终归嫩了点。”
“你好像在骂我为老不尊。”
“不是吗?你此番前来太仓,身边带了那唐家的丫头作伴。”
谢悬忍不住笑了:“唐觅请我捎带女儿一程,顺路嘛,不好拒绝。”
他挽袖请人落座,为老朋友斟满一碗酒。
“柳小灵送了一坛百花酿,我想与你对饮。等了几日,怕你不来。”
“你去过镇江柳家。”
“多年不下江南,总要拜会老朋友。连田澜都下山……”
郭北辰噌一下跳起来,衣袖拂倒瓷碗,酒水撒了一桌,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谢悬没有继续往下说,暗暗感慨老友年届不惑,气性居然还这么大。
一个不言,一个不语,空荡禅房,良久静默。
“罢了,”谢悬叹道,“你既不想见我,我走便是。”
说完,他抬腿就走,跨过门槛一挥袖,大门砰一声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