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太仓城门刚开就有两匹骏马奔驰而出。
薛远和韩碧筳抵达红庙时,和尚正好做完早课。
红庙四楼三阁,供居士暂住的禅房三十余间。七月以来,香客如云,携家眷来者众多,管事和尚记不清初五晚上的来客,隐约记得有几位香客住进后院和东厢宝和苑。
缭缭香烟中,小沙弥手拎食盒路过,给几位不方便前往善堂的居士送早点。
韩碧筳使了个眼色,薛远立刻拦住小沙弥,面露笑容,略显渗人。
宝和苑东面是明镜阁,青砖青瓦的两层小楼,二楼作为库房,一楼有三间房供人居住。
此刻房门紧闭,里头全无动静。
薛远跟随小师傅敲门送饭,行到此处闻到一丝极淡的百花酒香气,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寻常香客进庙修行绝不会带酒。
韩碧筳和薛远交换过眼神,薛远上前刚要敲门,门由内自行打开了。
薛远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来人——不是方才开门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瘦小的男子。
薛远笑了。他们折腾三日,终于见到要找的人——青衣小帽,一身仆役打扮。
那男子客气地道:“公子去而复返,何事?”
他外形干枯瘦小,声音倒是清亮。
“先生,”薛远恭敬地行了个礼,“我家小姐昨日到此院游玩,丢了把水墨团扇。”
一丈外巧笑倩兮的女子向男人欠了欠身,薛远继续道:“请教先生是否见过。”
“团扇?”那人一拍脑门,“有有有。”
薛远本想试探,不料那人干脆承认。两人都是胡说八道,居然你一言我一语对上了。
他脸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微笑:“那劳驾还来吧。”
男子面露难色:“我怎么确认是你家小姐的东西,万一那扇子名贵,你们冒认呢?”
薛远耐着性子道:“先生想怎样?”
“好办。要真是你家小姐的扇子,上面两句诗她一定知道,念来听听。”
薛远这回真笑了。
团扇用狂草题字,韩碧筳连落款都不认识,更别提念诗了。
薛远回头望了眼二姑娘,清清嗓子:“我家小姐没读过书,不识字。”
男子露出惋惜的神色,摇首叹息:“可惜了芳容丽质。”
韩碧筳温柔得体的神情已经出现裂痕,薛远脸上仍挂着笑,拳头攥得老紧,指节咔咔作响。他又瞧了眼二姑娘,意思很明白——别废话,直接动手。江南地界,他俩能怕一个外来人不成。
韩碧筳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旋即微微颔首。
那人似乎察觉气氛不对,喊道:“我有主意了!”
他捡了根树枝,吹吹灰,在树根下的泥上画了几下。
韩碧筳上前查看,竟是个倭瓜,形状与扇上有七分相似。
男人自己倒是不满意,叹道:“画中有书的境界,学不来!”
说完,他又在倭瓜旁龙飞凤舞地扫了几笔,随后怀抱树枝笑道:“不认字,图画总看得出吧。地上有两个字就在诗里,姑娘要是找得出,我立即奉还。”
一片鬼画符,哪能辨得清字。
这哪是随从,凭他一手书画功夫,说是翰林院学士都有人信。
对文人总该客气些,韩碧筳福身致礼:“敢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王。你二人慢慢研究,我回屋睡会儿。”
王姓乃本朝第一大姓,太原王氏、中山王氏、琅琊王氏,不胜枚举。仅凭一个姓氏,很难猜到他的来历。
二人静立庭中,沉默良久。
薛远双手环胸,陷入深思。江湖上能让石文方和唐觅都给面子的人不超过十个,据他所知没有一个姓王,何况是个读书人。
韩碧筳瞥了眼明镜阁紧闭的大门,缓缓道:“里面也许有第三个人。”
“这事蹊跷。以漕运跟我们的交情,太仓来了位人物,不会不打招呼。郭爷初五陪石文方喝了一天酒,宵禁前才回集贤楼,说不定早就知道当夜来客的身份。如若知晓,为何不言?”
“是啊,”韩碧筳喃喃自语,“为何不言?”
“要是郭爷知晓来人是谁……”
“那很可能父亲早就知道了,所以至今无人禀报。”
薛远笑道:“我们即刻回程,兴许能赶上陪九爷用午膳。”
韩九爷在善堂里坐了两刻,等不来一个人。要不是天热,一桌饭菜早凉了。秦思狂在去汉阳的路上,韩青岚去绍兴办事,女儿一早不见人影,管家在楼里招呼客人。义弟最是离谱,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关在书房醉情钻研棋谱。
他拿起筷子,女儿终于姗姗来迟。
韩碧筳是同薛远一道回来的。她给父亲盛了碗炖得发白的鲫鱼汤,韩九爷喝下半碗,心满意足。
“还以为你为了青岚跟爹爹置气,不来吃饭。”
“爹爹老了,胡思乱想。”
“我是老了。你这丫头,一年一度的乞巧节,街上热热闹闹,你不跟孟科出去游玩,整日不知忙什么。”
韩碧筳瞥了眼薛远,再看九爷:“女儿不信您不知。”
韩九爷但笑不语。
“我问了小楼,二叔没出门,在家的话怎么不用午膳?”
“书房里打谱呢。”
薛远奇道:“郭爷一向醉心垂钓,为何突然下起棋来?”
“这鱼就是二弟钓的,快尝尝,”韩九爷叹道,“他呀,不知在躲谁。”
话一出,韩碧筳和薛远伸出的筷子同时顿住。
韩九爷仿佛没瞧见二人的异样,自顾自道:“厨房有孟科送来的印糕,碧筳记得给二叔送去。”
“是。”
韩九爷笑道:“印了诗的米糕,有意思。今日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都明白一年就见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