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苏州城向南前行一段路,经过桃林,眼前是一片开阔之地。小河两岸田耕地垄,零星散布着农舍田院。
复前行,人烟稀少的僻静之处有一间寺庙,名为福重寺。寺庙不大,是一个两进院落,有些破旧。一进山门迎面就是大殿,两厢是僧房。寺里不见香客身影,有一和尚正在殿内打坐。后院没有殿堂,但有一座三层宝塔。塔身斑驳陈旧,细细看来似乎还有点歪斜。
宝塔三层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年,人高马大;另一人较为年长,容貌秀丽。他们正是宁雁之和谢明意,二人向北方眺望。数丈之外,福重寺北首的田野间,一男子和一老妇人在田埂上说着话。
天上晴空碧胜蓝,白云缥缈,地上茫茫绿野,宁静深远。可惜前后两道田埂上,早早埋伏在此的二十来人,一字排开,个个手持长(咳咳)枪,齐齐对着他俩,剑拔弩张。
“老师,那妇人是何许人也?”
孟科已经与那老妪说了许久的话。
谢明意倚靠阑干,饶有兴致地注视远处众人。他脚下有一个酒坛子,竟是将梨花白也带来了。
宁雁之稍作斟酌,道:“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江西叶离的夫人,韦氏。”
以谢明意的年纪和阅历来说,这两个名字都过于遥远与陌生了。
“江西?她为何要为难孟科?”
见学生面上露出疑惑不解之色,宁雁之笑道:“人在江湖,多多少少都有几桩化不开的愁与怨呐!”
“韦氏一路引他而来,常人应该能料到此地会有埋伏。”
“明意,你认为他有没有胜算?”
谢明意认真想了想,道:“在此开阔之地,他手无寸铁,万万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倘若是你,当如何应对?”
“长(咳咳)枪锋利尖锐,又极其灵便,但在树林之间施展不开。北边有处桃林,只要他轻功够好,尚有一线生机。”
宁雁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谢明意敏锐察觉到老师的笑容别有深意,他睁大眼睛望着身陷埋伏之人,难道他还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就在此时,孟科向后退了一步,对韦氏作了个揖。
此番变故叫谢明意一时愣住了。难不成……他的策略是求饶?
少年人看不明白,宁雁之却知道,孟科对前辈行过礼,就是要动手了。
“明意,你可听说过无为功?”
少年人在记忆中搜寻未果,老实道:“明意未曾听过。”
只听老师幽幽念道:“日月往来,乾坤开合,何人踏着无生路。”
话音未落,田间两条一字长(咳咳)枪阵宛如灵蛇出击。
枪乃百兵之王,其进锐,其退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那二十多人手舞混铁精钢枪,宛若扬砂走石。那阵势遮天蔽日,锋刃所过之处,焉有人能活命?
然而孟科四周似乎有一道无形之力铸成的壁障,任飞沙转石,全然近不了他身。都说刀剑无眼,然而身处漩涡中心之人,却能驱使清风为其所用,迫使兵刃拐弯。
谢明意一下看呆了,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办到的。
“你没听过也不奇怪,如今世上还修此内功者,至多三人,”宁雁之笑道,“之前我也未曾得见,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不知何人的兵器在漩涡中脱了手,一柄长(咳咳)枪腾空而起,干净利落地从中折断,半截断枪落入孟科手中。
宁雁之一时欣喜若狂,轻声道:“别眨眼。”
谢明意没有眨眼,可他睁大了眼睛,也没看明白眼前的事。
他想起六七岁的时候,先生教他读书写字。他对着窗外的假山画石。先生称赞他颇有天赋,随后在纸上添了几笔,迎风而立的竹叶跃然纸上,与山石相衬,动静皆宜。他看着画纸手舞足蹈,想赶紧拿给爹爹瞧上一瞧。没想到,大哥碰翻了砚台,墨汁尽数泼在了他的画上。山石、竹叶瞬间被厚重的黑墨无情掩盖。小小的娃儿嚎啕大哭,与那幅画同样毁于一旦的,是他对诗书画的兴趣。自那之后,只要拿起书本,他头疼脑热的毛病就犯了。直到五年前,宁雁之成为他的老师才有所好转。
眼前的景象亦是如此。
孟科手中半截断枪,像一把剑,更像一支笔,挥翰成风。侧锋卧笔,转折横刮,逆锋向前,由他使来轻描淡写,却又用笔如神。看似坚不可破的玄铁长(咳咳)枪阵,在他一扫一拖之下,像谢明意小时候的那幅画一样,被一团墨毁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云皴剑法。
宁雁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晓得这是源深真人的绝技。世人皆以为剑法已经失传了,没想到有后生青出于蓝。
比起冯渊,孟科的剑势愈加猛利、迅速,如同暴风骤雨,更加刚劲、简洁。何况孟科根本没有用剑,只是拿了半截断枪。叶离三十岁的时候,都不一定有他此等功力。
谢明意原本倚靠在阑干上的身躯已经摆正,脊背挺得笔直。他高昂的兴致,跃跃欲试的姿态,宁雁之当然瞧得出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莫要自不量力。”
“老师,”少年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次江南之行,可算是来对了。此地真是卧虎藏龙啊!”
胜负已分。然而两人都没料到的是,孟科竟然双膝跪地,对韦氏磕了个头。
谢明意怔了怔,道:“他已然胜了,非亲非故,为何要行此大礼?”
宁雁之没有回答,显然也没弄明白。
孟科这一拜良久都没起身,韦婆婆陷入沉默,没有言语,也没有动手去扶。
蔚蓝的天色逐渐转红,日光隐藏于远方的山峦之下。韦婆婆终于带着众人离去,慢慢行远。孟科遥望南方,一直未动。
看了半天热闹,谢明意心潮澎湃,刚想拍碎封泥痛饮一口酒,宁雁之伸手拦住了他。
“这坛酒,你拿去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