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天色已经暗了。
小周给客人上了菜,客客气气说了句“请慢用”,转头就瞅见门外站着一人,是张府的秦公子,像是在等人。过了片刻,他抬头再看,春泰布庄的岑先生也来了,二人正相谈甚欢。
小周收了托盘,跑到门口招呼两人。
范峥先前派人来送话,自己有事在身,不能前来,望几人喝得尽兴。林叠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客人落座。
岑乐笑呵呵地应声,突然问起小周今日的鳜鱼新不新鲜。
小周回答说新鲜得很,活奔乱跳的,清晨渔家才送来。
岑乐给了小伙计三十个铜钱,让他挑一条一斤出头的鳜鱼,个头不用太大,清蒸,做好了送到春泰布庄饭堂里,给俞毅和宋新舟晚膳加菜。
小周交代后厨去了,秦思狂发觉岑乐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看来还有话要同自己讲。
“先生?”
“你方才说,张溪横已无大碍,尚大夫昨日也回扬州了。过几天,你也要启程了吧。”
“不单是‘我’,九爷指名要你同来。”
“九爷?”
“他老人家说,前些日子先生帮了集贤楼不少忙,怎么也得邀你吃顿酒。月底是青岚生辰,往年总能吃到垂裙蕈子,这回也请先生来尝尝鲜。”
岑乐斟酌一番,开口道:“我想让宋新舟同行,公子觉得如何?”
“你想让他见见江湖世面?”
“算是吧。”
“可是他跟青岚素不相识,况且一介书生,集贤楼对其而言只是卖酒菜的地方,他不一定愿意前往。”
话音刚落,秦思狂就见岑乐低头笑了一下,他立刻明白自己多虑了,宋新舟想必已经答应了。于是他又道:“你许了他何事?”
岑乐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他,杭州金玉斋的白曲先生同公子你是至交好友。”
秦思狂皱了皱眉,道:“舍弟生辰,家里人也就吃顿便饭,不至于让白曲先生跑一趟。”
“白曲先生礼数周全,人不到,礼不会缺。”
秦思狂含笑叹息,不置可否。
玉公子没拒绝,就算是允了。岑乐笑了,猛然发现秦思狂身后有一人,悄无声息的,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定睛一瞧,原来是孟科,怀中还抱着一坛酒。
秦思狂拱手道:“有劳孟兄了!此行可还顺利?”
孟科未时去,酉时才回,耽搁得久了点。
“临走的时候遇上点事……”
三人进了花月楼,孟科把酒坛放在柜台上,吩咐小周灌进壶里再拿到楼上来。
外面幽暗,进了屋,烛火一照,四周亮亮堂堂的,岑乐瞥见的酒坛,眼睛霎时亮了。
“孟兄,你这坛酒……”
孟科看了眼秦思狂,没应声。
秦思狂只好道:“是青芝酒馆的莲花白,难道有什么不妥?”
岑乐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昨夜他说要请孟科喝酒,于是白日里让俞毅跑了几家酒楼,结果都没有买到莲花白。他正愁自己失了诺,赶巧秦思狂买到了酒,还是整整一坛。到底还是玉公子有本事啊!
不过,令他惊讶的并不是酒本身。
“封泥上的字,二位可认得?”
秦思狂呆呆盯着那几个字,没有言语,孟科则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那男子写的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潇洒至极,一般人还真不出。就算有人说这是幅画,他也很难辩驳。
孟科道:“先生就别打哑谜了,到底写的什么?”
岑乐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宁雁之。”
孟科有一瞬间的愣神,很快恢复如常。
这个名字不能算赫赫有名,江南的寻常百姓若说不认识也不足为奇。但孟科明白,在岑乐面前,假装自己没听说过的话,未免太过虚伪。
宁雁之乃是襄阳人氏,十九岁考取功名做了翰林院编修。他文武兼资,才能绝伦,可惜两年后因不愿写青词而致仕。后来宁雁之回到襄阳老家,在学堂教了几年书。他文采出众,最擅书法,一手狂草气势磅礴。二十三岁时,蛟云寨的大当家谢悬请他去给小儿子授课。算到今日,已有五年了。
谢悬乃是湖广最有权势的人,手下人马众多,连朝廷都忌惮他三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谢轻丛阴鸷淡漠,心思缜密,蛟云寨里的事务不少都交由他打理。小儿子谢明意刚满十七,自小虎头虎脑,磊落飒爽,而且他体格强壮,武学上颇有天赋。
孟科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除了才华,宁雁之的相貌也是名震江湖。见过他的人都说此人虽是男子,但姿容艳丽,燕见之生妒,莺对之自惭。谢夫人前年因病过世,谢悬至今尚未续弦。所以谢悬和宁雁之的轶闻流传甚广,都说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宁雁之饱读诗书,高中进士,几番辗转最后进了山寨,与土匪头子纠缠不清,当真是世事难料。
封泥上的字,分明是新写的。也就是说,宁雁之也在苏州。他是谢明意的老师,那谢家二公子会不会也在苏州?岑乐不由得想起昨日集市上那个年纪轻轻但气质不凡的少年。
他望了眼秦思狂。谢悬盘踞汉阳,甚少踏出湖广,他对江南的纷争竟然也有兴趣?
玉公子乖巧地站在一旁,仿佛此事与他全无关系。岑乐心中冷笑,这幅模样就意味着心里有鬼。他多少能猜到秦思狂与何人相会,不得不再一次感慨,玉公子本事了得!
这几日,秦思狂到底背着众人做了哪些事呢?